第18章

从刑场回来后，耿继辉下令给大家半天休整时间，让她们好好消化这两天的一切，理解战争与和平、死亡与守护这永恒的悖论，也重新评估即将背负使命的重量。

夜晚，窗外的天空是沉沉的铅灰色，厚实的云层低垂，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里再次弥漫着山雨欲来的闷湿。耿继辉的宿舍里，灯光暖黄，他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压抑的天色，宽阔的肩背线条在常服下显得格外沉稳。门被轻轻敲响，两下，干脆利落。

“进来。”耿继辉的声音低沉平稳。

苏盈玉推门而入，身上带着室外的潮气。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房间，干净整洁简约，带着耿继辉强烈的个人风格，同时立刻捕捉到书桌旁那个熟悉的深色保温壶。一股极淡却清晰的姜糖辛甜气息，在清新的空气里固执地钻入她的鼻腔。她眸光微动，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看向转过身来的耿继辉。

“森林狼。”她站定，声音清越。

耿继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惯有的沉静和不易察觉的温柔。“坐。”他指了指桌旁那把椅子，自己则随意地靠坐在桌沿，姿态放松中透着力量感。

耿继辉开门见山：“大家现在整体状态如何？”他问的是整体，目光却专注地看着苏盈玉，仿佛在确认她的状态。

苏盈玉在椅子上坐下，腰背习惯性地挺直：“对绝大多数没有实战经验的同志来说，直面死亡是极其震撼的一课。回来的路上...你也看到了，不过风队的人情绪都正在平复。另外3支队伍中有人反应更深，我和云雀、和路雪还有她们的队长已经分头做了进一步的安抚和引导。”

她汇报得条理清晰，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个人情绪的波澜。

耿继辉专注地听着，手指在桌沿无意识地轻叩一下。“嗯，预料之中。”他顿了顿，目光更深地看向苏盈玉，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丝探询，“你自己呢？”他问得直接，却点到即止，“会不会觉得…我这个教官，手段太残忍？”

苏盈玉摇摇头，迎上他的目光：“森林狼，这很残酷，但绝非残忍。特种部队不是过家家，未来的战场比这更冷酷无情。让大家在受训时就看清战争的本质，感受生命的重量，明白自己手中武器和肩负使命的分量，这比在战场上用鲜血买教训仁慈得多。我们需要这堂课，我理解你的苦心。”她甚至微微勾起嘴角，带着一种经历过战火洗礼的从容，“其实大家的表现，比起我第一次上战场直面敌人倒下时的反应，已经好多了。”

“第一次……很艰难吧？”他没有追问细节，只是简单地确认那份经历的存在和重量。

苏盈玉坦然地点点头，有些感慨：“嗯，刻骨铭心。但正是那些经历，让我更明白今天这堂课的意义。”

耿继辉心底深处那点隐晦的担忧彻底消散，他想了想又叮嘱：“后续的心理评估和疏导工作，需要你和云雀多费心，我和雷神会配合。”

“明白。”苏盈玉点头，随即话锋自然地转向了核心，“森林狼，你找我，应该不止是问这个？”

耿继辉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着对她敏锐洞察的欣赏。“是。还有关于孤狼。”他的语气变得更为正式，“训练过半，你的能力和决心，孤狼上下都看在眼里。教导员这个位置，你实至名归。今天叫你过来，是想和你谈谈未来的未来，搭档之间，需要提前通通气。”

苏盈玉笑了笑：“那我这是，提前拿到录取通知了？你就不怕我懈怠？”

“得了吧，思想这根弦你比谁绷的都紧，我就不做那些无用功了。”耿继辉也笑了，站直身体，走到桌后，从文件架上抽出一份文件夹，打开摊在两人面前。里面是孤狼突击队的人员构成、装备情况、近期任务简报以及一份详细的训练评估报告，其中一页明显是关于苏盈玉的，上面有他刚劲有力的批注。

“孤狼的情况，你基本都熟悉了。你之前应该也看过资料，孤狼突击队其实是12人战斗小队，分为孤狼A组和B组。这次过来的是我们B组，老A组的同志们多数已经退居二线或在组织的安排下去军校进修了。日后我们也还会有新鲜血液加入，就目前而言，B组是执行高难度任务的主体。”

耿继辉的语气温和沉稳，不疾不徐地给眼前的女子阐述着孤狼的现状：“之前没有专职教导员，政治工作这块一直是我硬顶着。打仗带兵我责无旁贷，思想工作也力求扎实，”耿继辉的言语中带着军人的坦率，“但毕竟精力有限，很多细致的工作无法完全铺开。你来了，这块才算真正归位。”

“A组的人，等以后回到我们自己的驻训基地026，我再一一介绍给你认识。B组，这些天的接触，你应该对他们多少有一些了解。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屡立战功的尖兵。”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对战友绝对的欣赏和自豪，“骨子里也都带着天生的桀骜，但多年的同生共死，让他们比任何人都懂得收敛锋芒、信任战友。信我，也信彼此。所以在配合度与信任方面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们，我都不担心。”

他的手指又点在报告上关于“团队思想稳定性”和“新理念接受度”的评估项：“孤狼是尖刀，但再锋利的刀也需要保养，需要不断磨砺新的锋芒。你的到来，正好补上这块。在海军陆战队政治工作的底子，加上这段时间你展现出的军事素养和坚韧，”他看向苏盈玉，眼神是纯粹的信任与托付，“我相信你能把孤狼的政治工作，真正打造成战斗力的倍增器和稳定器。”

苏盈玉认真地听着，同时目光扫过文件，感受到耿继辉话语里那份信任和对这支队伍的深厚感情。她没有丝毫怯场，反而涌起强烈的归属感和责任感，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工作构想：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想法是等火凤凰选拔结束，便立刻开展工作：第一，尽快建立更完善的思想动态跟踪机制，特别是任务前后的心理调适；第二，结合实战案例，深化战斗精神培育；第三，推动新装备、新战法的理论学习与实际运用结合，破除经验主义；第四，加强团队文化建设，把孤狼的‘狼性’引导到更深的协同作战上；第五…”她微微一顿，“做好你这个队长的‘政委’，及时提醒，补位，在任何情况下，都确保决策方向不偏，队伍士气不散。”

耿继辉眼中欣赏的光芒更盛，他干脆地合上文件夹：“好，大方向你来把握。可以的话，尽快拿出细化方案，我们再碰头定。”

“是！”

正事谈完，空气似乎轻松了些许。耿继辉的目光终于落回到那个保温壶上。他走过去，拧开盖子，一股更加浓郁、带着暖意的姜糖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空气中残留的凝重。他拿过干净的杯子，倒了大半杯深琥珀色的液体。这一次，苏盈玉看得分明，那液体澄澈，几乎看不到任何悬浮的粉末或纤维。

耿继辉将杯子递给她，动作自然得像递一杯白水：“刚煮的，喝点暖暖。”

又逢生理期的苏盈玉歪头含笑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表达：还挺细心的，记忆力不错？

随即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杯壁温热熨帖，她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澄澈透亮。上次他切的姜块太小，害她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好暗暗吐槽了一句“下次能不能切大点，好方便挑出来。”没想到他竟然记着，还直接捣成了汁，把纤维都滤掉了？

一股细密的暖流，比杯中的温度更甚，悄然从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捧着杯子，指尖感受着那份熨帖的温度，送到唇边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带着辛辣的甜滑入喉咙，姜的味道浓郁却异常细腻顺滑，没有半点恼人的渣滓感。舌尖尝到的不仅是甜暖，还有一份被细心妥帖照顾着的触动。

“谢谢，森林狼。”她抬起头，眼中漾着真诚的笑意，又带着些许揶揄，“这次……处理得真好。” 而后目光很自然地落在耿继辉的背部，那个脊柱曾嵌入弹片的位置。“明天预报有大雨，你的伤…感觉怎么样？药备足了吗？”

耿继辉知道她在暗示姜的问题，嘴角勾起一个不浅的弧度，有种被夸奖和被关心的愉悦。他活动了一下肩颈，语气轻松：“药都有，而且还有史大凡在呢，放心。”

他看着苏盈玉捧着杯子小口喝水的样子，暖黄的灯光勾勒着她沉静温婉的侧脸，心里柔情更甚。但耿继辉知道，现在时机并不合适，他的私人感情，决不能成为影响她训练和心绪的因素。况且，像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子，喜欢她、追求她的人应该如过江之鲫。而他，于感情上一向木讷愚笨，也没有和女孩相处的经历，自己...会符合她对伴侣的要求吗？优秀的小耿同志第一次不自信了。

不过想起苏盈玉对自己旧伤几次三番的关心与在父亲面前的认可夸赞，他又稍微有点欣喜，总归是不同的吧？随即又略微皱眉，可她对每个人都很关心，一同参加训练的女兵们就不说了，尤其是唐笑笑，就差栓裤腰带上了。就连对B组的人，她也是心细如发，前几天她还关注到老炮在建筑绘画上惊人的天赋与兴趣，并表示自己家里有几本关于建筑构造的孤本，等选拔结束了就取来送给他。想到这耿继辉心里微微发酸，她还真是对大家都很好啊。

但苏盈玉此时并不知道身边人心中的跌宕起伏与思绪翻飞。喝完最后一口，将空杯轻轻放在桌上：“那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还得去看看火队的林琼她们。”

“嗯。”耿继辉应了一声，很自然地直起身，“正好，我也去查个哨。”他拿起桌上的手电筒，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苏盈玉跟着他走出宿舍。走廊的灯光比室内冷白一些，夜风带着湿意拂过脸颊。两人并肩走在安静的营地道路上，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耿继辉的步幅习惯性地比她稍大一点，但又不着痕迹地放慢速度配合她。

走着走着，苏盈玉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异样。这个场景……似乎太过熟悉了。

每次训练场上被孤狼那几个“魔鬼”加练到筋疲力尽，深夜结束时走出训练场，总会“恰好”只剩下她和耿继辉，然后他就这样，或并肩、或稍前一步地送她回宿舍。

这些片段瞬间串联起来，像电流一样击中了她。想起唐笑笑女士曾经和她说过：‘这世上所有的巧合，都是另一个人的精心准备罢了’。况且自认识以来，训练场上耿继辉对她比对谁都狠，可训练之外，又有一份她能清晰感受到的关心与纵容。苏盈玉心头微微一颤，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欢喜和笃定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他，喜欢自己。

她微微侧头，余光瞥见耿继辉在路灯下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目视前方，神情平静，仿佛只是完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例行公事。苏盈玉心里想，那他呢，他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吗？

“后续的训练会更艰难。”耿继辉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意味，“我们刚刚讨论的计划看情况整理，别硬撑。” 这话听起来像是队长对教导员说的，但苏盈玉听懂了其中只属于她的关切。

“明白，森林狼。”她轻声应道，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夜风微凉，心尖却暖意融融。

前方的女兵宿舍灯光在望。耿继辉停下脚步，手电的光柱指向不远处门前的台阶：“到了。”

“嗯。”苏盈玉点头，“你也早点休息。”她转身走向宿舍，脚步轻盈。

耿继辉站在原地，手电的光映亮她走向光明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口。他才转身，高大的身影重新没入营区的树影里，步伐沉稳地朝着哨位方向走去。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姜糖水的暖甜气息。

而此时另一边，雷战看着眼前的阿卓，心绪复杂。阿卓晚上坐在训练场的旗杆下吹风时，雷战透过指挥室的屏幕端详了她许久，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个女孩就是当年大凉山里他亲手救出来的小姑娘。

那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自从信任射击训练那天起阿卓面对他时反常的原因。那天晚上，雷电的人几乎都在调侃他和谭晓琳，就连老狐狸也劝他该迎接新生活了，可是只有雷战自己知道，他做不到。

“你...是当年大凉山那个小丫头？”

阿卓没想到雷战会在此时认出她，她血液瞬间涌上脸颊，挺直胸膛，直视着他：“报告！是！”

雷战凝视着她，那稚嫩的轮廓依稀可辨，只是褪去了脆弱，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早点认出来。他眼中有恍然，有追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欣慰。“长大了…”他低声喟叹，声音里是岁月流淌过的痕迹，“真没想到……你会走到这里，还这么优秀。” 那个废墟里眼神空洞的小女孩，竟已成长为站在特种兵选拔场上的战士。

“为什么不和我说呢，怕我特殊照顾你吗？给你走后门？”一向冷酷的雷战难得开起玩笑，他知道她们今天受了不少冲击，每个人消化情绪的方式不同，阿卓似乎更适合安静的独处。

“我知道你不会的，只是怕自己表现不好给你丢人。”阿卓闷闷的说道。

“不，曲比阿卓同志，我以你为傲，大凉山的百姓也以你为傲！”

阿卓看着雷战，那个支撑了她整个少年和青春期的身影就在眼前，听着他的肯定与赞赏，一个盘踞心底的疑问，在认出与被认出的冲击下，再也无法抑制地冲口而出：“雷神…”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喜欢云雀吗？”

果然，雷战心里想，还是问出来了。他随即摇了摇头，几乎是下意识地，左手拇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无名指根部一道浅浅的、褪色的戒痕。“不，”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你误会了，我对云雀更严格，那是因为作为指挥官，她必须承受更多不公平的待遇，仅此而已。”

阿卓眼睛一亮，原来是她误会了吗：“那你...结婚了吗？”

“没来得及。”雷战顿了顿，眼神中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我的爱人。她…为了救我，牺牲了。” 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寂静的夜。他抬眼看向远处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和沉重：“所以，我对你们严苛，近乎无情……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再接受新的牺牲了。这代价，我承受不起第二次。”

阿卓如遭雷击，原来是这样！不是喜欢云雀，而是刻骨铭心的失去和无法愈合的伤痛。她一直以来的猜测，竟是一个巨大的误会。看着雷战无名指上那道无声的誓言，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痛楚，她积蓄多年的情感瞬间决堤，声音哽咽：“我参军，我拼命走到这里，就是为了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

雷战的目光从远方的黑暗收回，落在眼前这个泪光闪烁却依然倔强挺立的年轻女兵身上。那眼神不再是面对学员时的冷峻，而是充满了长辈般的温和与一种深沉的怜惜。他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某种郑重意味地，轻轻拍了拍阿卓肩头。

“阿卓，”他的声音异常平和，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你从大凉山的废墟里爬出来，一路走到今天，靠的是你自己骨子里的不屈和坚韧。你是大凉山飞出的雏鹰，你的翅膀足够有力，你的天空足够广阔。”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温和却也更坚定：“你参军报国，应该为你自己心中的信念，为你想要守护的这片土地和人民，而不是为了任何一个男人，包括我。不要把那份对救命恩人的感激，对强者的仰慕，错当成了…别的什么。你还年轻，你的路很长，你的心会告诉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微微后退一步，拉开了那令人心悸的、带着情感漩涡的距离，目光却依然温和地笼罩着她：“抬起头来，阿卓。看看你身后这片营地，看看你身边这些一同流汗流血的战友。你的价值，你的荣耀，在于你本身，在于你未来能飞多高，能守护多少。雏鹰离巢，该为自己飞了，九天之上，有属于你自己的那片苍穹。”

雷战的话像一阵清冽的山风，吹散了阿卓心头积压多年的迷雾和炽热。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无名指上那道无声诉说着过往的痕迹，看着他眼中那份深沉如海却与她无关的伤痛，肩膀被拍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一种奇异的、带着释然的力量感，正从那一点悄然扩散开来，取代了心口那团燃烧了十几年的火焰。夜空中，仿佛真有雏鹰的清唳划破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