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主峰广场那场由清玄祖师剑意掀起的惊涛骇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扩散至整个凌月宗,却在触及清溪谷这片“下脚料”区域时,迅速衰减成了微不足道的波澜。

对于丙字区的杂役们而言,那夜的心惊胆战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惊魂甫定后,日子便又迅速被沉重的劳作和麻木的生存本能填满。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祖师剑意也好,魔气侵扰也罢,都远不如王管事那张刻薄的胖脸和漏底的箩筐来得真实可怖。

俞浅缩在丙字区七号院的破屋里,抱着她的塑料杆,像只受惊后蜷在巢穴里舔舐伤口的小兽。连续两晚的诡异梦境和那直击灵魂的恐怖剑意,如同冰水浇头,让她从初得“松土神器”的沾沾自喜中彻底清醒过来。

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危险和诡异。魔气、剑意、血脉悸动、灵魂深处的呼唤……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想的可怕答案。那个在深渊里哭泣的小婴儿,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阿姐”……难道真的是她遗失的过去?

“不可能……一定是幻觉,是压力太大了……”俞浅用力摇头,把脸埋进塑料杆冰凉的表面,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混乱惊悚的画面。她只是个想混口饭吃的咸鱼杂役,什么魔尊妹妹,什么千年血仇,都太遥远太荒谬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是填饱肚子,是躲开王管事和陆风那种小人!

她握紧了塑料杆,这是她唯一的依靠和底气。虽然这“神器”时灵时不灵,功能还仅限于松土除草,但至少证明它真有点东西。兽栏那晚的白光,梦境里对抗剑意的暗金屏障,都是实打实的救命稻草。

“兄弟,咱俩相依为命,”俞浅对着塑料杆小声嘀咕,“你可得争气点,关键时刻别掉链子。等姐以后发达了,天天给你擦灰上油,镀金镶钻都行!”

塑料杆在晨光中反射着廉价而坚定的光泽,一如既往地沉默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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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浅!”赵三那令人厌烦的公鸭嗓再次在药圃外响起,带着惯有的趾高气扬,“算你走狗屎运!万雪峰外围的‘寒玉苔’采集任务缺人手!王管事‘格外开恩’,点名让你去!赶紧收拾,去谷口集合!”

万雪峰?俞浅心里咯噔一下。那可是清玄仙尊曾经的道场,护山剑意的源头!昨晚那差点把她灵魂都冻碎的恐怖威压还记忆犹新。去那儿采苔藓?听着就不像什么好差事。

“赵师兄,我……我笨手笨脚的,这采药的精细活儿……”俞浅试图推脱。

“少废话!”赵三不耐烦地打断,三角眼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让你去就去!万雪峰外围而已,还能吃了你不成?这是磨砺!多少人想去还没机会呢!误了时辰,晚饭就别想了!”他丢下一块灰扑扑的、刻着简陋地图的木牌和一个巴掌大的粗布袋,转身就走。

俞浅捏着那块冰冷的木牌,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路线和终点标注的“寒玉苔采集点”,心头沉甸甸的。王管事这老狐狸,绝对没安好心!万雪峰外围听着普通,但那可是祖师爷的地盘,昨晚刚闹过剑意,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残留的幺蛾子?派她这个“毫无修为”的杂役去,摆明了是想借刀杀人,或者……试探?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塑料杆。直觉告诉她,这趟必须得带着它!

匆匆扒拉了几口糙米饭,俞浅把塑料杆用破布条缠了几圈,伪装成一根普通的柴火棍,插在背后的柴草捆里(借口是路上捡柴),跟着几个同样愁眉苦脸的杂役,踏上了前往万雪峰的路。

越靠近万雪峰,空气越发清冷。参天古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只露出黑褐色的嶙峋枝干,如同沉默的巨人。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寒气透过单薄的草鞋直往骨头缝里钻。同行的杂役都冻得缩着脖子,没人说话,气氛压抑。

带队的管事是个面瘫脸的中年人,修为似乎比王管事高些,但也懒得搭理这群杂役,只是埋头赶路。俞浅缩在队伍最后,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一边努力回忆着木牌上的路线。

“寒玉苔……长在背阴的寒潭边……”俞浅看着眼前越来越陡峭崎岖的山路,和前方管事毫不犹豫拐进一条被积雪掩盖大半、极其偏僻狭窄的小径,心头警铃大作!这路……跟木牌上画的好像不太一样?

“管……管事师兄?”一个胆子稍大的杂役也发现了不对,哆哆嗦嗦地问,“这路……是不是走错了?地图上好像……”

“闭嘴!”面瘫管事头也不回,声音冰冷,“地图是旧的!这条路近!不想冻死就快跟上!”

几个杂役面面相觑,不敢再多问,只能硬着头皮跟上。俞浅落在最后,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背后的“柴火棍”,心脏怦怦直跳。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小径越走越深,两侧是陡峭的冰壁,光线昏暗。积雪下隐藏着湿滑的苔藓和尖锐的碎石,好几次都有人差点摔倒。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面瘫管事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嘴角极其僵硬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到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眼神空洞地扫过众人,“前面……就是寒玉苔最多的地方……你们……进去采吧……”他抬手,指向冰壁上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裂缝。

裂缝深处,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郁水腥气和淡淡硫磺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更深处,似乎隐隐传来水流的声音。

几个杂役看着那深不见底、仿佛巨兽之口的裂缝,吓得脸都白了。

“管……管事师兄……这……这看着不像采苔藓的地方啊?”

“是啊师兄,里面好黑……”

“师兄,要不您带我们进去?”

面瘫管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冰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他的眼珠机械地转动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非人的尖锐:“进去!采集寒玉苔!日落前装满布袋!否则……后果自负!”他猛地挥手,一股无形的推力裹挟着冰冷的寒风,将几个猝不及防的杂役狠狠推搡向裂缝!

“啊——!”惨叫声中,几个杂役踉跄着跌进了黑暗的裂缝。

轮到俞浅了。那股冰冷的推力同样袭来!俞浅早有防备,身体顺势向前扑倒,双手却死死扒住了裂缝边缘一块凸起的冰岩!冰冷的寒气瞬间刺入掌心,她闷哼一声,硬是没被完全推进去!

“你……”面瘫管事空洞的眼神锁定俞浅,似乎对她的反抗感到一丝意外,随即那僵硬的面孔上掠过一丝戾气,枯瘦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尖有微弱的、令人不适的灰气萦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俞浅背后柴草捆里的塑料杆,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嗡鸣!一股无形的、温润的排斥力瞬间荡开!

面瘫管事抬到一半的手指猛地一僵!指尖萦绕的灰气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溃散!他那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混杂着惊骇和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俞浅背后那捆柴草,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下一秒,他脸上的戾气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深的恐惧。他猛地收回手,像见了鬼一样,头也不回地转身,以近乎逃命的速度,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风雪弥漫的来路,眨眼间就消失在白茫茫的山林里。

“……”俞浅趴在冰冷的裂缝边缘,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她看着管事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深不见底的黑暗裂缝,里面还隐约传来那几个倒霉杂役惊恐的呼喊和摸索声。

“兄弟……你又救了我一次……”俞浅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背后的塑料杆。刚才那股排斥力,绝对是它发出的!它似乎对那个“管事”身上的某种气息……极度排斥?

现在怎么办?进去?里面明显有问题!不进去?那几个杂役还在里面呼救,而且日落前采不满寒玉苔,回去王管事肯定借题发挥!

俞浅一咬牙。进去!有塑料杆在,总比在外面被那诡异的“管事”堵着强!她解下背后的柴草捆,抽出塑料杆握在手里,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猫着腰,小心翼翼地钻进了那道阴冷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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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缝内部比想象中更宽阔,像是一条幽深曲折的地下甬道。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岩壁上一些散发着微弱蓝绿色荧光的苔藓提供照明。空气潮湿阴冷,水腥气和硫磺味更浓了。脚下是湿滑的岩石和冰冷的积水。

“有人吗?”俞浅压低声音呼唤。

“这……这里!救命啊!”前方不远处传来带着哭腔的回应。

俞浅循着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过去。很快,她看到了那几个缩在岩壁角落、吓得瑟瑟发抖的杂役。他们身上沾满了泥水,脸上带着擦伤,其中一个还扭伤了脚踝。

“俞……俞浅?你怎么进来了?”一个杂役认出她,又惊又怕。

“那个管事……他……他不对劲!把我们推进来就跑了!”另一个哭丧着脸。

俞浅没时间解释:“此地不宜久留!先找路出去!寒玉苔……随便抓两把应付一下!”她搀起那个扭伤脚的杂役,几人互相扶持着,沿着水流声的方向,在昏暗的甬道里艰难前行。

甬道蜿蜒向下,地势越来越低。水流声越来越大,空气中弥漫的水汽也愈发浓郁,带着刺骨的寒意。岩壁上的荧光苔藓越来越少,光线几乎完全消失,只能摸索着前进。

就在俞浅感觉快要冻僵的时候,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被幽蓝色冰壁环绕的地下洞窟出现在眼前!洞窟中央,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潭水漆黑如墨,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潭水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由万年寒冰自然凝结而成的、晶莹剔透的微型冰山!冰山不过一人多高,形态却奇异无比,宛如一柄倒插在寒潭之中的……无柄剑刃!

更令人震撼的是!

在这微型冰山周围,靠近潭水的冰壁上,生长着一片片巴掌大小、形状如同冰晶莲叶的植物!它们通体呈现出一种纯净无瑕的冰蓝色,散发着柔和清冷的微光,将整个洞窟映照得如同梦幻仙境——正是任务所需的寒玉苔!

“好……好美……”一个杂役看呆了。

俞浅也被眼前这奇异的景象震撼了。但她心中的警兆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强烈!这地方……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而且,那座微型冰山散发出的气息……让她怀中的塑料杆,隐隐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冰山深处,与塑料杆遥相呼应!

“别愣着了!快采!采完赶紧走!”俞浅压下心头的悸动,催促道。她有种强烈的不安感,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有危险。

几个杂役如梦初醒,赶紧分散开,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冰沿,去采摘那些冰壁上的寒玉苔。俞浅也走到一处冰壁前,伸手去够一片离得最近的寒玉苔。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蓝色莲叶的瞬间——

嗡——!!!

整座洞窟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冰屑簌簌落下!

那座潭水中央的微型冰山,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纯粹到极致的——白光!

这白光并非照亮,而是带着一种斩灭一切、涤荡乾坤的无上剑意!它煌煌如日,瞬间充斥了整个洞窟!冰冷、浩瀚、带着源自九天之上的无上威严!正是昨晚惊动整个凌月宗的——清玄剑意!

“啊——!”几个杂役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威压和刺目光芒瞬间冲击,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惨叫着喷出鲜血,眼前一黑,直接晕死过去,身体软软地滑向冰冷的潭水!

俞浅首当其冲!那恐怖的剑意威压如同万仞高山当头压下!灵魂层面的恐惧和窒息感瞬间将她吞噬!她感觉自己的思维都要被冻结、被碾碎!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她怀中的塑料杆,也同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反应!

嗡——!!!

深邃的、内敛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暗金光芒,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从塑料杆内部喷薄而出!这光芒不再是守护的屏障,而是带着一种同样古老、同样苍茫、却更加内敛深邃的磅礴意志,悍然迎向了那煌煌的白色剑光!

暗金与纯白!

两股同样浩瀚、同样源自古老存在、却属性截然相反的力量,在这幽深的地下洞窟中,毫无花哨地狠狠碰撞在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种无声的、法则层面的剧烈湮灭和对抗!

洞窟的空间仿佛被扭曲!时间似乎被拉长!冰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漆黑的寒潭水面剧烈沸腾,蒸腾起浓烈的白雾!

俞浅被这两股恐怖力量碰撞的余波狠狠掀飞,重重撞在身后的冰壁上!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死死抱住怀中光芒爆射的塑料杆,如同惊涛骇浪中抓住唯一的浮木,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肉体都要在这两股力量的撕扯下彻底崩解!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洞窟中央那两股激烈对抗的光芒!

白色的剑意煌煌如日,带着斩灭邪祟、涤荡乾坤的无上意志,冰冷无情!

暗金的光芒深邃如渊,带着一种守护、包容、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它顽强地抵挡着剑光的侵蚀,将俞浅牢牢护在身后!

就在这时!

异变再生!

俞浅脖颈侧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那曾被魔气激发、又在梦境中显现的翠绿色魔纹,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这一次,不再是微不可察,而是清晰地亮起!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倔强萤火!

翠绿的魔纹出现的瞬间,那煌煌的白色剑意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光芒骤然暴涨!毁灭性的杀伐之意瞬间飙升到了极致!它放弃了与暗金光芒的纠缠,如同发现了宿命之敌的猎鹰,调转矛头,带着撕裂一切的恐怖威能,悍然朝着俞浅眉心——那翠绿魔纹的源头——狠狠刺来!

快!快到了极致!超越了时间的感知!

俞浅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死亡的阴影瞬间将她彻底笼罩!

就在那毁灭剑光即将洞穿俞浅眉心的前一个刹那!

俞浅怀中爆发的暗金光芒猛地向内一缩!不再是硬撼,而是化作一道极其凝练、近乎实质的暗金细线!这道细线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那煌煌剑光最核心、最凝练的一点——剑尖之上!

叮——!

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清脆悠扬的碰撞声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那毁天灭地的白色剑光,在暗金细线点中的瞬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僵住!剑尖距离俞浅的眉心,只有不到一寸!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僵住的剑光并未消散,反而如同被驯服的烈马,那冰冷无情的煌煌剑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如同月华流淌般的清冷光辉!光芒迅速收敛、凝聚,最终化作一枚指甲盖大小、通体莹白、形状古朴、散发着清冽剑意的——玉简!

这枚莹白玉简,仿佛拥有灵性,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化作一道流光,无视了俞浅怀中依旧戒备的暗金光芒,轻柔地、毫无阻碍地……没入了她的眉心!

轰——!

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信息洪流,瞬间冲入俞浅的识海!

不是文字,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纯粹的、浩瀚的、关于“剑”的感悟!关于冰霜的凛冽,关于空间的凝滞,关于意志的纯粹……无数玄奥难明的剑意碎片,如同星辰碎片般涌入,瞬间将她脆弱的意识冲击得七零八落!

俞浅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手中依旧紧紧抱着那根光芒收敛、恢复平静的塑料杆。

洞窟内,刺目的光芒和恐怖的能量波动瞬间消失。只剩下寒潭水波荡漾的微响,以及地上几个昏迷不醒的杂役。那座微型冰山依旧矗立,只是散发的白光彻底内敛,恢复了晶莹剔透的冰晶模样。

幽蓝色的冰壁静静映照着这一切,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惊动天地的碰撞,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俞浅眉心处,那枚莹白剑简留下的、极其微弱的清冷印记,和她怀中塑料杆上残留的一丝温润余热,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洞窟入口的阴影里,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瘦高身影缓缓收回窥探的目光,陆风那三角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贪婪。他死死盯着俞浅手中那根看似普通的棍子,又看了看洞窟中央的冰山,喉结滚动了一下,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