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浅是被一股极其清淡、却异常提神的冷梅幽香唤醒的。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礁石,被这缕香气温柔地托起,一点点浮出水面。首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片寂静,只有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然后是触觉,身下不再是丙字区那硌人的硬板床,而是某种柔软厚实、带着暖意的织物,像躺在云朵里。鼻尖除了冷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清苦中带着回甘。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素雅的天青色帐幔顶,绣着疏朗的云纹。身下是触手温润的锦褥,盖在身上的薄被轻软如羽。阳光透过窗棂上糊着的素白纱纸,柔和地洒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整个房间清雅、简洁、一尘不染,空气中流动着精纯的灵气,吸一口都让人精神一振。
这绝对不是丙字区七号院那个漏风的破屋!
俞浅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胸口,一阵闷痛传来,她忍不住“嘶”了一声,这才想起昏迷前的惊魂一幕——那煌煌如日的恐怖剑光,那深不见底的寒潭,还有……眉心那冰凉刺骨的触感!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眉心。皮肤光滑,没有任何异样。但当她凝神细感时,识海深处,仿佛多了一枚小小的、冰冷的星辰。它静静地悬浮着,散发着清冽的光辉,无数细碎的、关于“剑”的感悟碎片如同星屑般围绕着它旋转,深奥难明,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清玄剑意传承!是真的!
俞浅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又是惊喜又是惶恐。她环顾四周,这房间的陈设虽简,却处处透着不凡。书案、蒲团、香炉、墙上悬挂的一幅意境悠远的寒山雪松图……这里是……章乾的房间?!
这个认知让她脸上“腾”地烧了起来,比在灵药峰偏殿那次更甚。她一个杂役,浑身脏污地昏倒在万雪秘境深处,怎么会被送到章乾的居所?苏瑶呢?
“醒了?”一个清冷低沉、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俞浅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转头看去。
章乾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他依旧穿着一身质料上乘的黑色长袍,银线符文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脸色比之前红润了些,但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病后的苍白和倦意。他身姿挺拔如松,斜倚着门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还有一丝……俞浅看不懂的复杂。
他的目光扫过俞浅坐起后略显凌乱的灰布衣襟,扫过她因惊惶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最后,定格在她下意识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根用破布缠着的塑料杆上。
空气瞬间有些凝滞。
俞浅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抱着塑料杆的手心都沁出了汗。她想说点什么,比如“谢谢章师兄救命之恩”,或者“我这就走不打扰了”,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尤其是章乾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破布,看到里面那根“神棍”的本质。
“感觉如何?”章乾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主动迈步走了进来。他没有靠得太近,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落在俞浅略显苍白的脸上。“内腑可有震痛?”
“还……还好。”俞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回答,“就是胸口还有点闷……谢谢章师兄救我……”她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救你的不是我。”章乾的声音平淡无波,“是巡查秘境的长老感应到异常能量波动,及时赶到。那几个杂役也已被救回,无性命之忧。”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俞浅怀中的塑料杆,“他们是在寒潭边找到你的,当时你昏迷不醒,手里……紧紧抓着这个。”
俞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完了!塑料杆的秘密暴露了?章乾会怎么想?会抢走吗?还是会把她当成怪物?
她抱得更紧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章乾将她下意识的防备动作尽收眼底。他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山洞里,她拖拽他时也是这般,明明累得半死,却死死攥着这根奇怪的棍子不放。昏迷了,依旧本能地抓着它。这棍子对她而言,似乎不只是工具那么简单?
“此物……”章乾的目光在塑料杆上停留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材质奇特,非金非木,亦无灵力波动。寒潭洞窟残留的法则碰撞痕迹异常剧烈,疑似有上古剑意与另一股未知力量交锋……你可知晓其中缘由?”他的语气并非质问,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基于事实的探究。
俞浅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知道!我进去就感觉好冷,然后突然就亮得什么都看不见,像被大锤砸了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茫然又无辜,心里却疯狂祈祷:信我信我!我只是个无辜的杂役!
章乾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俞浅强装镇定的模样。她的谎言漏洞百出,但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除了慌乱和本能的戒备,确实没有奸猾和算计。就像山洞里,她明明怕得要死,还絮絮叨叨要给他“吸出毒血”一样,笨拙,聒噪,却又……有种奇怪的执拗。
他回想起自己重伤昏迷时,那些混乱断续的记忆碎片:冰冷的山洞,刺眼的七彩光芒,聒噪的声音,还有……拖拽前行时,透过衣料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弱体温和沉重喘息。那份沉重,是真实不虚的。
“罢了。”章乾移开目光,语气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感,“你体内被剑意余波震伤,虽无大碍,但需静养几日。此处灵气充裕,利于恢复。我已告知外门执事堂,这几日你无需去做杂役。”
“啊?”俞浅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让她留在这里养伤?章乾居然……没追究?没把她扔回清溪谷?
“那……那苏师姐……”俞浅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就想给自己一巴掌。提她干嘛!
果然,章乾的眉头又蹙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苏瑶那里,我自有分说。”他的声音沉了几分,“你安心养伤便是。”
就在这时,一个药童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汤药。
“章师兄,俞姑娘的药熬好了。”药童恭敬道。
章乾微微颔首,示意药童放下。他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又看了看缩在床角、抱着棍子一脸警惕的俞浅,沉默了片刻。他显然没有伺候人的经验,更不习惯与人如此近距离接触。
最终,他伸出手,却不是去端药碗,而是指向俞浅怀里的塑料杆,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此物,先给我。”
俞浅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抱得更紧了:“为……为什么?!”
“检查。”章乾言简意赅,眼神坦荡,“寒潭残留力量诡异,此物与你一同出现在核心区域,需确认是否有隐患残留。”他的理由合情合理,完全是为了安全考虑。
俞浅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她看着章乾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心里天人交战。给?万一他真查出什么端倪呢?不给?显得自己心虚,更可疑!
挣扎片刻,俞浅咬咬牙,慢吞吞地、万分不舍地把缠着破布的塑料杆递了过去,眼神像在送别亲儿子。
章乾接过塑料杆,入手冰凉光滑,轻得不可思议。他修长的手指拂过杆身,动作仔细而专注,指尖有微弱的灵力探出,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探查着。他的神情异常认真,眉头微锁,仿佛在破解一道深奥的难题。
俞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盯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他能感应到那些七彩光、乳白光、暗金光吗?能发现它对抗过魔气和剑意吗?
片刻后,章乾的探查结束。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将塑料杆递还给俞浅:“材质奇异,结构……简单。未发现异常能量残留或禁制。”
俞浅一把抢过塑料杆,紧紧抱回怀里,长长松了口气,感觉后背都湿了一层。过关了!兄弟,你装塑料装得太像了!
“喝药。”章乾指了指矮几上的药碗,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仿佛刚才的探究只是例行公事。
俞浅看着那碗散发着“致命”气息的黑药汁,小脸皱成一团。中药的苦,她可是深有体会!但在章乾那没什么情绪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注视下,她不敢造次。认命地端起碗,屏住呼吸,眼一闭心一横——
“咕咚咕咚!”
又苦又涩的药汁滚下喉咙,俞浅被呛得直咳嗽,眼泪都飙出来了。
章乾静静地看着她“豪迈”的喝药姿势,看着她被苦得龇牙咧嘴、毫无形象地吐着舌头,看着她紧紧抱着那根奇怪棍子寻求安慰的模样……山洞里那个聒噪又胆大包天拖拽他的女子形象,与眼前这个狼狈警惕又有点……笨拙的小杂役,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脑海中再次闪过那混乱记忆碎片里的沉重拖拽感。那份沉重,是真实的。这份笨拙的警惕和依赖,似乎……也是真实的。
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悄然掠过他向来清冷的眼底。他默默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拔开塞子,倒出一颗晶莹剔透、散发着清甜果香的糖丸,递到俞浅面前。
“含着。”依旧是命令式的简短话语,却让正被苦味折磨的俞浅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章乾骨节分明的手掌中那颗诱人的糖丸,又抬头看看章乾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莫名少了些寒气的俊脸,一时没反应过来。
章乾见她没动,眉头微不可察地又蹙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多余。他手指一动,就想收回。
“谢谢章师兄!”俞浅眼疾手快,一把抓过那颗糖丸塞进嘴里!清甜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满口的苦涩,连带着胸口那点闷痛都似乎轻快了些。她眯起眼睛,满足地咂咂嘴,看向章乾的眼神里,那层厚厚的警惕冰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露出一点真实的感激和……傻气?
“好甜!章师兄你真是好人!”俞浅含着糖丸,含混不清地说,眼睛弯成了月牙。
章乾:“……”
他看着俞浅那副因为一颗糖就眉开眼笑、仿佛忘了刚才所有惊险和苦楚的模样,心底那丝无奈似乎又加深了一点。他沉默地转过身,走到窗边的书案前坐下,拿起一卷玉简,不再看她。只是那握着玉简的手指,似乎比平时放松了些许。
阳光透过纱窗,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药香混合着冷梅幽香,还有一丝清甜的果味。俞浅抱着她的塑料杆,含着糖,缩在柔软的被子里,偷偷打量着窗边那个清冷孤绝的背影。劫后余生的庆幸,伤处的隐痛,识海中那颗冰冷的剑意星辰,还有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冰山脸的……一颗糖的善意,交织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好像……这座冰山,也没那么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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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谷,药圃角落的茅草棚。
伪装成孙老头的陆风,佝偻着身子,浑浊的老眼里却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他枯瘦的手指在面前一个由水汽凝结成的模糊镜面上划过,镜面中,赫然是俞浅在章乾居所里抱着塑料杆、含着糖丸傻笑的画面!
“呵……贱婢!走了狗屎运!”陆风的声音沙哑扭曲,充满了嫉妒和怨毒,“竟能得章乾另眼相看!还住进了他的屋子!”他死死盯着俞浅怀中那根破布缠着的棍子,三角眼里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还有那根棍子……寒潭里那两股力量……绝对是它!必须弄到手!”
他手指掐诀,镜面一阵波动,又浮现出万雪秘境寒潭洞窟的景象。微型冰山依旧矗立,但周围残留的能量痕迹,却让陆风这个精通旁门左道的人感到心惊肉跳!那绝非普通修士能留下的!尤其是那股深邃内敛、与剑意对抗的力量波动……
“章乾……俞浅……还有那根棍子……”陆风眼中精光闪烁,一个恶毒的计划在心头迅速成型。他脸上干枯的皱纹扭曲出狰狞的笑意,“等着吧……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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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深渊,万骨魔殿。
暗紫色的水晶球已重新凝聚,悬浮在夙娆面前。球内景象清晰:俞浅抱着塑料杆缩在锦被里,小脸因糖丸的甜意而舒展,偷偷瞄着窗边章乾背影的模样,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懵懂和……依赖?
夙娆端坐于黑曜石王座之上,银发如瀑,左眼的血色魔晶缓缓转动,流溢出的红芒冰冷刺骨,牢牢锁定水晶球中章乾的身影。她艳丽如血痂的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残忍的弧度。
“章乾……”夙娆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毒刃,在寂静的魔殿中回荡,“本尊的妹妹,也是你能觊觎的?”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王座扶手上冰冷的荆棘图腾,琥珀色的右眼深处,翻涌着滔天的杀意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被冒犯的暴戾。
阿妹那懵懂依赖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针,刺进了她千年冰封的心湖。她的阿妹,合该在她羽翼之下,受万千魔众敬仰供奉,而非在一个仙门弟子面前,为了一颗糖丸而展露笑颜!
“夜影。”夙娆的声音冷得能冻结灵魂。
阴影无声匍匐:“尊上。”
“那个章乾……本尊改主意了。”夙娆左眼的血光骤然炽盛,“不必等他日。寻个机会,剜了他的眼睛,带回来。本尊要亲自‘看看’,他究竟凭什么……敢让阿妹那样看他!”
“遵命!”夜影的声音带着嗜血的兴奋,身影融入黑暗。
夙娆的目光重新落回水晶球,看着俞浅终于抵不住疲惫和药力,抱着塑料杆沉沉睡去的小脸,那暴戾的杀意才稍稍收敛,琥珀色的右眼深处,流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偏执的温柔。
“阿妹,再等等……”她低声呢喃,指尖轻轻拂过水晶球光滑的表面,仿佛在触碰妹妹的脸颊,“阿姐很快……就接你回家。这些碍眼的东西……一个都不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