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乾的居所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

俞浅盘腿坐在柔软的蒲团上,眼睛紧闭,眉头却拧成了疙瘩。识海深处,那枚冰冷的剑意星辰依旧高悬,散发着清冽的光辉。周围旋转的星屑——那些玄奥难明的剑意碎片——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她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去“触摸”,去“理解”。

“凝神静气,心剑合一……”她默念着小说里看来的口诀,想象自己是一柄绝世利剑。

结果,念头刚起,脑海里就自动蹦出宿舍里那把用来剪快递的塑料剪刀。

“感悟冰霜凛冽……”她努力回想冰箱冷冻层把手粘住舌头的恐怖经历。

“意志纯粹……”她试图清空杂念,然后“晚饭吃什么”的念头就顽强地冒了出来,还配上了食堂刷锅水汤的幻味。

“啊——!”俞浅挫败地低吼一声,猛地睁开眼,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玩意儿比高数还难搞!根本无从下手!她泄气地往后一倒,瘫在蒲团上,对着头顶素雅的帐幔顶翻白眼。

“清玄祖师……您老人家留作业也不给个参考答案吗?差评!”她小声吐槽,目光不由自主瞟向窗边。

章乾依旧坐在书案前,身姿笔挺,侧脸线条在透窗而入的光线下显得清冷而专注。他修长的手指正缓缓拂过摊开在案上的一卷古旧玉简,指尖有极淡的、如同水雾般的灵光流淌,显然正沉浸在高深的道法推演之中。阳光落在他鸦羽般的睫毛上,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整个世界仿佛都与他隔绝,只剩下指尖的微光与玉简上流淌的古老文字。

俞浅呆呆地看着。这人……好像天生就该坐在那里,与那些玄奥的东西为伍。和自己这种抱着根塑料杆、连剑意碎片都摸不着边的家伙,完全是两个世界。

一丝莫名的、混杂着自惭形秽和淡淡失落的情绪,悄悄爬上心头。她收回目光,重新抱起被冷落在一旁的塑料杆,下巴搁在冰凉的杆身上,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兄弟,还是你靠谱。”她对着塑料杆小声嘀咕,“虽然功能单一了点,但至少能松土。那什么剑意……啧,太高冷了,搞不懂。”

塑料杆沉默依旧,光滑的表面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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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伤的日子清闲得让俞浅浑身不自在。章乾似乎真的很忙,除了药童定时送药送饭,他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修炼或玉简之中,偶尔会简短地询问她的恢复情况,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关切,也听不出厌烦,更像是一种……责任?

俞浅也不敢打扰他。这位冰山师兄的气场太强,待在他身边总有种小学生面对教导主任的局促感。她只能每天抱着塑料杆,在房间里有限的范围内踱步,或者对着识海里的剑意星辰干瞪眼。

第三天,俞浅感觉自己胸口那点闷痛彻底消失了,整个人活蹦乱跳,再躺下去骨头都要生锈。她试探着向送药的药童表达了自己想回清溪谷的意思。药童很快带回章乾的回复:可以。

意料之中,却也莫名有点空落落的。

俞浅麻利地收拾好自己那点可怜的家当——其实就是那身洗干净的灰布短打和她的宝贝塑料杆。向窗边那个依旧沉浸在玉简世界里的清冷背影,恭恭敬敬又有点小心翼翼地行了个礼:“章师兄,这几日叨扰了,弟子告退。”

章乾的目光终于从玉简上抬起,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没有挽留,没有叮嘱,仿佛她只是短暂停留后离开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俞浅抱着塑料杆,走出这间清雅却让她始终无法真正放松的屋子。门外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她长长舒了口气,有种重获自由的轻松感,但心底那点微妙的失落感,却像水底的暗草,悄然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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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丙字区七号院,迎接俞浅的是扑面而来的霉味和冰冷的硬板床。巨大的落差感让她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

“俞浅?你回来啦?”隔壁一个平时还算面善的杂役大妈探出头,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同情,“你可算回来了!这几天……唉,王管事脸拉得老长,说你走了狗屎运攀上高枝,忘了本分!还有赵三他们几个,说话可难听了……”

俞浅扯了扯嘴角。意料之中。她谢过大妈,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果然,屋里积了一层薄灰,空气里那股熟悉的霉味让她皱了皱鼻子。她把塑料杆宝贝似的放在床头,环顾着这个狭窄破败的小空间,再想想章乾屋里那温润的玉榻和精纯的灵气……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她自嘲地嘟囔了一句,认命地开始打扫。

刚扫了两下,院外就传来赵三那标志性的、带着幸灾乐祸的公鸭嗓:“哟!这不是咱们攀了高枝的俞大小姐吗?怎么,章师兄的仙宫住不惯,屈尊降贵回咱们这狗窝了?”

俞浅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没搭理。

赵三却不依不饶,带着几个跟班堵在院门口,阴阳怪气:“啧啧,瞧瞧,这才几天啊,细皮嫩肉了不少嘛!章师兄那儿好吃好喝供着,把咱们这些苦哈哈的杂役兄弟忘到九霄云外了吧?听说你还得了什么‘剑意传承’?哎哟喂,了不得啊!要不要给兄弟们露两手开开眼?”

“就是!露两手呗!”

“别是吹牛的吧?一个连引气入体都不会的废物,还剑意?”

刺耳的哄笑声在破败的小院里回荡。

俞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那剑意传承就是个烫手山芋,她连门都摸不着,露什么露?她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赵三:“赵师兄说笑了。我就是一个杂役,干好分内的活儿是本分。没什么剑意,也没攀高枝。几位师兄要是没事,我还要打扫屋子。”

“打扫屋子?”赵三嗤笑一声,三角眼里闪着恶毒的光,“我看你是心野了,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王管事说了,既然伤好了,就别想偷懒!外门剑坪的落叶,归你扫了!日落前扫干净!扫不完,晚饭就别想了!”

外门剑坪?那是外门弟子每日晨练、比试的地方,面积巨大,落叶堆积如山!这分明是刁难!

俞浅攥着扫帚柄的手指关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粗糙的木柄里。她看着赵三那张得意洋洋的刻薄脸,真想一塑料杆抡过去!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冲动。这里是清溪谷,是王管事和赵三的地盘。闹起来,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是。”她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哼!算你识相!”赵三轻蔑地哼了一声,带着跟班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刺耳的嘲笑。

俞浅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委屈、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薄茧的手,又看了看安静躺在床头的塑料杆。

“兄弟,”她走过去,紧紧握住那冰凉的杆身,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咱们又得并肩作战了。扫落叶……总比扫兽栏强,对吧?”她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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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门剑坪,位于清溪谷东侧一片开阔地。青石板铺就的巨大场地,四周环绕着古朴的石灯。此刻正值午后,场地空旷,只有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发出沙沙的轻响。

俞浅拖着那把比她人还高的大竹扫帚,看着眼前几乎望不到头的落叶海洋,感觉一阵绝望。这扫到明天也扫不完啊!

“喂!新来的!发什么呆?”一个穿着外门弟子青灰色劲装、身材壮硕的男弟子抱着双臂,一脸不耐烦地呵斥道,“赶紧扫!别挡着我们练剑!”他身边还站着几个同样装束、面带嘲弄的弟子,显然是一伙的。

俞浅认出这个壮硕弟子,正是那天在食堂对她评头论足的几人之一。她忍气吞声,低下头,挥动沉重的竹扫帚,开始与满地的落叶搏斗。竹扫帚又大又笨,没扫几下,俞浅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那几个外门弟子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们就在俞浅附近,抽出长剑,装模作样地比划起来。剑气纵横(虽然微弱),带起地上的落叶乱飞,好几次都故意往俞浅身上扫。

“哎呀,不好意思啊师妹!”壮硕弟子假惺惺地道歉,脸上却带着恶劣的笑,“师兄们练剑没收住力,没伤着你吧?”

俞浅被飞溅的落叶和尘土扑了满脸,呛得直咳嗽,只能默默躲远一点继续扫。

可她躲到哪里,那些“失控”的剑气就跟到哪里。落叶被搅得漫天飞舞,她刚扫成一小堆,立刻就被剑气吹散。反反复复,徒劳无功。

汗水浸透了灰布短打的后背,手臂酸痛得快要抬不起来。俞浅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扫地的动作。每一次竹扫帚刮过石板的声音,都像是在刮擦着她的自尊。

“嗤,看她那笨样,连个扫帚都拿不稳!”

“听说还妄想领悟祖师剑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章师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让这种废物住进他屋里……”

恶意的议论和毫不掩饰的嘲笑声,如同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她身上。

俞浅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握着扫帚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死死憋了回去。哭?哭给谁看?只会让这些人更得意!

她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声音,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扫帚上,集中在脚下那一片片枯黄的落叶上。扫!用力扫!把这些碍眼的东西都扫干净!

就在这时!

一股冰冷的、带着极致锋锐感的意念碎片,毫无征兆地从识海深处那枚剑意星辰中剥离出来!它不像之前的碎片那样难以捉摸,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俞浅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竹扫帚柄,仿佛那不是扫帚,而是一柄剑!

脑海中,那冰冷的意念碎片瞬间放大!

她“看”到一片浩瀚无垠的冰原!冰原之上,一点寒光乍现!那寒光并非光芒,而是极致的“冻绝”意志!冻结生机!冻结时间!冻结空间!万物皆寂!

几乎是本能地,俞浅手臂一沉,手腕以一种极其别扭却又暗合某种韵律的角度猛地一转!体内那微乎其微、几乎不存在的暖流,被这股冰冷的意念强行引动,顺着她的手臂,灌入沉重的竹扫帚柄!

嗤——!

一道极其微弱、近乎无形的、带着刺骨寒意的气流,随着她这一转一扫的动作,从竹扫帚的末端猛地迸射而出!如同一条骤然苏醒的冰线!

气流扫过前方一大片凌乱的落叶!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但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片区域内所有被气流扫过的落叶,无论是飘在空中的,还是落在地上的,都在瞬间覆盖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晶莹剔透的白霜!仿佛被瞬间速冻!紧接着,被冻结的落叶如同脆弱的玻璃,在微风拂过时,无声地碎裂开来,化作无数细小的冰晶粉末,簌簌落下,融入青石板缝隙,消失无踪!

原本散乱狼藉的地面,瞬间被清理出一片干净的扇形区域!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到那几个还在嬉笑嘲讽的外门弟子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觉得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扑面而来,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再定睛一看,俞浅身前那一大片落叶……没了?!

“怎……怎么回事?”壮硕弟子揉了揉眼睛,一脸懵逼。

“落叶呢?刚才还一大堆呢!”

“邪门了……”

俞浅自己也呆住了。她保持着那个别扭的扫地姿势,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中那把普通的竹扫帚,又看看那片干净得诡异的地面。识海中,那股冰冷的意念碎片如同完成了使命,悄然隐没回星辰周围。

刚才……是我干的?

那股寒气……是清玄剑意里的……冰魄之意?!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丝微弱的、破土而出的希望?

“喂!扫地的!你搞什么鬼?!”壮硕弟子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呵斥道,“是不是用了什么妖法?!”

俞浅猛地回过神。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异彩,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和委屈:“没……没有!是风……风大吹走了……”她装出更加卖力、更加笨拙的样子,挥动扫帚去扫旁边的落叶,只是这一次,她的动作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韵律?

那几个外门弟子将信将疑,但刚才那股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再看俞浅那副窝囊样,也实在不像能施展什么法术的。他们骂骂咧咧了几句,大概是觉得无趣,终于收起剑,悻悻地离开了剑坪。

俞浅这才停下动作,拄着竹扫帚,大口喘着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后怕和激动。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那布满薄茧的掌心。刚才那股冰冷的气流……那种万物皆寂的冻绝意志……

虽然微弱,虽然只有一瞬。

但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力量?

是来自识海那颗冰冷星辰的……回应?

她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灵药峰的方向。那个清冷孤绝的身影似乎还在窗边拂拭玉简。

这一次,心底那点失落感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渴望。

或许……她真的可以?哪怕只是一片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