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月的风,裹挟着夏末最后一丝黏腻的燥热和初秋隐约的干爽,在市一中恢弘的礼堂外打着旋儿,卷起几片早衰的梧桐叶,又轻轻抛下。礼堂内,人头攒动,上千名新生带来的蓬勃热气与崭新的书本油墨味、青春期荷尔蒙特有的躁动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而兴奋的声浪。顶灯的光线过于明亮,照得每一张年轻的脸庞都无所遁形。

林晚缩在礼堂最后一排最靠过道的座位上,像一颗努力把自己嵌进椅背缝隙的种子。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A3大小的硬壳素描本,深蓝色的封面边缘已被磨得微微泛白,这是她随身携带的堡垒,隔绝喧嚣的盾牌。周围的空气里充斥着嗡嗡的议论声,像无数只兴奋的工蜂在振翅,而所有频率的中心,都指向同一个名字——程屿。

“快看节目单!真的是程屿!压轴钢琴独奏!”

“我的天!真的是他!那个传说中的钢琴天才?初中就在肖邦青少年赛拿奖的那个?”

“真人肯定比照片还绝!他初中毕业照就帅得让人腿软好吗!”

“嘘——别吵了!主持人上台了!要开始了!”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鼎沸的人声骤然沉寂下来,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和无数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回响。顶灯次第熄灭,只留下几束柔和而精准的追光,如同舞台的呼吸,聚焦在中央那架沉默的、光可鉴人的黑色三角斯坦威钢琴上。空气被抽紧,拉扯着每一根神经。

侧幕的阴影里,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走出。简单的白衬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长裤,勾勒出少年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已初具锋芒的轮廓。追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釉质,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他微微颔首,侧脸线条在光影下利落得如同最完美的雕塑,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而坚定。他径直走到钢琴前,没有环顾,没有微笑,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只是安静地坐下,调整了一下琴凳的高度,动作流畅而专注。那份近乎遗世独立的沉静与疏离,让整个礼堂陷入一种屏息凝神的真空状态。

指尖抬起,悬停在黑白琴键上方一厘米的虚空。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帧。

然后,落下。

第一个音符,如同深秋寒夜里凝结的第一滴露珠,带着清冽的凉意和惊人的穿透力,滚落出来——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Op.9, No.2》。清澈、空灵,旋律如月光下蜿蜒流淌的溪涧,又似深林中薄雾弥漫的清晨,纯净得不染尘埃,却蕴含着一种深邃的、不易察觉的忧郁底色。琴音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心脏,空气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随着旋律起伏。

林晚周围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压抑不住的、近乎窒息的惊叹和如痴如醉的迷离目光。

然而,林晚却在第一个音符响起的瞬间,猛地低下了头,几乎要把整张脸埋进怀里素描本坚硬的封面。她不是不觉得那琴声动人心魄,那旋律确实美得惊心动魄,拥有直抵灵魂深处的力量。只是……太亮了。舞台上那个人,连同他指尖流泻出的光芒,都亮得如同正午的烈日,让她这只习惯了在光线柔和处观察世界的“蛾子”,本能地感到一种强烈的眩晕和……一种近乎恐慌的不适。那光芒让她无所适从,仿佛自己所有笨拙的角落都会被照得纤毫毕现。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从那过于耀眼的舞台和过于完美的琴音上剥离。指尖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她摸索着翻开素描本,找到夹在硬壳封套里的HB铅笔。冰凉的木质笔杆触碰到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开学第一天的美术作业——捕捉校园里一个“触动心灵”的瞬间。截止日期就在明天。

现在,这个“瞬间”就在舞台中央,光芒万丈,不容忽视。

她悄悄抬起头,目光小心翼翼地越过前方攒动的人头,穿过弥漫着光尘的空气,最终落在那唯一的光源中心——那个沉浸在自己音乐世界里的背影。白衬衫的肩线挺括利落,微垂的头颅勾勒出脖颈修长而优美的弧度,手臂随着音符的流淌在琴键上起伏、跳跃、滑行,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感。这是一个动态的、充满力量与克制美感的完美背影,是绝佳的速写对象。

铅笔尖轻轻落在粗糙的素描纸面上,发出细微却令人心安的“沙沙”声。线条谨慎地延伸,先是勾勒出少年宽阔而平直的肩膀轮廓,然后是微微弓起、充满专注力量的脊背线条,接着是低垂时露出的、线条干净的后颈弧线……林晚画得很专注,笔触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流畅。她屏蔽了那直抵人心的、如泣如诉的琴声,屏蔽了周遭如痴如醉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崇拜目光,屏蔽了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存在本身所代表的一切喧嚣。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安静的、可供她“解剖”和描绘的剪影,以及手中铅笔摩擦纸张带来的、稳定而熟悉的节奏。这是一种安全的距离,一种用画笔建立的、只属于她的“堡垒”。

最后一个音符,如同叹息般,在空气中袅袅消散,余韵悠长,缠绕着礼堂的每一根梁柱。几秒钟绝对的、真空般的寂静。然后,“轰——!”积蓄已久的掌声如同决堤的洪流,骤然爆发!尖叫声、欢呼声、口哨声汇聚成狂热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礼堂的穹顶,空气被彻底点燃、沸腾!

程屿在一片山呼海啸中平静地站起身,对着台下微微欠身。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模样,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制造了这场灵魂风暴的人并非他自己。追光灯忠诚地追随着他挺拔的身影,直到他完全隐没在侧幕深沉的阴影里,狂热的掌声才带着意犹未尽的亢奋,如潮水般不甘地渐渐退去。

林晚在掌声响起的瞬间就“啪”地一声合上了素描本,动作快得像被烫到。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热潮,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重重地跳动着,说不清是因为刚才过于投入的“偷画”行为,还是被那骤然爆发的、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声浪所惊吓。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舞台侧幕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深红色的绒布幕帘,安静地垂落,像合上了一幕戏剧。那架黑色的斯坦威钢琴在重新亮起的顶灯下沉默伫立,像一个巨大的、宣告终结的休止符。

校长走上台,麦克风里传来带着回音的讲话声,内容关于新学期的展望与期许。但那些字句钻进林晚的耳朵里,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无法形成任何意义。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素描本粗糙的深蓝色封面,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铅笔划过纸张留下的、微小的、凹凸的痕迹。那个背影……她画下了。这算完成了作业吗?算捕捉到了“触动心灵”的瞬间吗?她不知道。

礼堂里的闷热感似乎更重了,崭新的校服衬衫后背,已经汗湿了一小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茫然,将素描本像盾牌一样更紧地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护住那个无人知晓的、刚刚在笔尖下悄然萌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