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午后的阳光,经过高大梧桐叶的层层筛滤,在通往高一教学楼的水泥路上投下大片大片晃动跳跃的光斑,如同洒落一地的碎金。开学典礼的盛大喧嚣早已被校园的日常秩序吸收殆尽,只剩下三三两两抱着新教材的学生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初秋特有的、混合着干燥草木气息的暖意,还有隐约传来的球场上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

林晚抱着一摞几乎要抵到她下巴的新课本和练习册,低着头,像一只贴着墙根阴影行走的猫。那本深蓝色的素描本被她小心翼翼地夹在最上面,硬壳封面在斑驳的光影里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微光。她步履匆匆,只想快点回到教室,把这本承载了她“秘密作业”和随之而来复杂情绪的本子,安全地塞进书包的最底层,最好再压上几本厚重的词典。

“喂!林晚——!”

一个清脆响亮、带着毫不掩饰兴奋的女声自身后突兀地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林晚脚步猛地一顿,有些茫然地回头。是同班同学苏晓晴,一个像小太阳般活力四射、一头栗色短发、人缘极好的女生。此刻她正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着追上来,脸上洋溢着八卦兮兮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锁定了林晚怀里那本深蓝色的素描本。

“哇塞!晚晚!”苏晓晴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午后走廊里显得格外有穿透力,立刻引来了旁边几个路过的学生好奇的侧目,“我听说啦!开学典礼上,你画了程屿?真的假的?”她凑近,压低了点声音,但语气里的兴奋丝毫未减,反而更添神秘感,“画得怎么样?快给我看看嘛!那可是程屿诶!行走的荷尔蒙,全校女生做梦都想画的对象!”她的动作带着女孩间特有的亲昵和不容分说的热情,说话间手已经伸了过来,目标明确地直奔素描本。

“没……没有的事!”林晚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脸颊“腾”地一下烧得滚烫,像被迎面泼了一盆沸水。她下意识地矢口否认,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虚,抱着书本的手臂像保护幼崽般猛地收紧,身体微微侧转,想把那本惹事的“罪证”藏到身后,“我……我就是随便画画背景……瞎画的……”

“哎呀,跟我还害羞什么呀!”苏晓晴笑嘻嘻地,完全没把她的否认当真,反而觉得她是在害羞。她灵活地侧身,带着点撒娇意味地去够林晚怀里的本子,“就一眼!我保证!让我瞻仰一下嘛!程屿的背影那也是艺术品级别的!”

“别!晓晴!”林晚真的急了,一边试图躲闪,一边慌乱地想要抱紧怀里的书堆。本就摇摇欲坠的书本在两人的拉扯下彻底失去了平衡。“哗啦——!”一声脆响,最上面的几本教材和练习册率先滑落,砸在水泥地面上。紧接着,“啪嗒!”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素描本也未能幸免,重重地摔落在地,封面朝下摊开,内页清晰地暴露在午后明亮的光线下。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在摊开的纸页上,清晰地映出铅笔勾勒的线条——那正是程屿在舞台钢琴前专注演奏的背影。宽肩撑起衬衫的轮廓,微弓的脊背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低垂的脖颈弧线优美,甚至连他微微侧头时发梢的细微动态都捕捉得恰到好处。虽然只是线条简练的速写,但那份沉浸于音乐世界的神韵却被抓得异常精准,透着一股沉静而专注的力量感。

“哇哦!”苏晓晴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叹,随即意识到周围迅速聚焦过来的目光,脸上闪过一丝闯祸的尴尬,赶紧弯腰去捡散落的书本。“对不起对不起!晚晚,我不是故意的!”

林晚也像被烫到一样,慌慌张张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想把书本拢起来,只想立刻逃离这难堪的现场。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本摊开的、暴露着她秘密的素描本边缘时——

一只骨节分明、异常干净修长的手,先一步,稳稳地按在了摊开的画页上。

那只手很好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关节微微凸起,皮肤是冷调的白皙,带着一种沉稳而毋庸置疑的力量感。

林晚的呼吸瞬间彻底停滞。血液似乎都在倒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冷却。她顺着那只手,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艰涩得如同生锈的齿轮。

白衬衫的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小臂。再往上,是少年略显清瘦却挺拔如松的身形。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挺直如峰的鼻梁,薄唇微抿,形成一个略显冷淡的弧度。他微微垂着眼,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只是专注地、带着审视意味地看着地上那幅摊开的、描绘着他自己的画作。

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变成了粘稠的固体。周围路过的学生,无论是赶路的还是看热闹的,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这小小的、充满戏剧性的意外现场。窃窃私语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滋啦”沸腾开来,带着兴奋的窥探欲迅速扩散。

“快看!是程屿!”

“他捡到了?那画……”

“画的是他吧?画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完了完了,这女生惨了,谁不知道程屿最讨厌被人打扰?还偷画他……”

“啧啧,胆子真肥,被抓个正着,这下有好戏看了……”

“看程屿那表情,冷得能冻死人……”

那些细碎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林晚的耳朵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和灼烧般的羞耻感。她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僵在原地,身体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发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巨大的窘迫下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苍白。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褪去了颜色和声音,只剩下眼前那只按在她画作上的手,和少年低垂的、看不清情绪的侧脸轮廓。

完了。彻底完了。这是她脑海里唯一疯狂盘旋的念头。铺天盖地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的尴尬几乎要将她溺毙。她恨不得立刻化为一缕青烟消散,或者时间倒流,她宁愿被苏晓晴抢去看一百遍、一千遍,也好过此刻被当事人当场抓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公开处刑”。

苏晓晴也彻底傻眼了,保持着弯腰捡书的姿势,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我闯大祸了”的震惊和手足无措的尴尬。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艰难地、一秒一秒地往前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煎熬着林晚脆弱的神经。

终于,程屿动了。他那只按在画页上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清晰可见,以一种不容置喙的从容,将摊开的素描本拿了起来。动作平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剧烈颤抖。她等待着预料中的冰冷目光、刻薄的质问,或者最直接的、带着厌恶地将她的本子扔回地上。周围看热闹的目光也变得更加灼热,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仿佛在等待一场精彩戏剧的高潮部分,等着看冰山如何碾碎冒犯者。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降临。

程屿只是拿着那本素描本,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幅背影速写上。他的指尖没有触碰画面,只是虚悬着,拂过画纸上铅笔的痕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研究的专注。然后,他抬起了眼,目光终于落在了蹲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几乎要缩成一团的林晚身上。

那眼神很平静。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没有鄙夷的嘲讽,甚至没有太多可以解读的情绪波动,只是纯粹的平静,像一望无际、深不见底的寒潭水面,映不出任何倒影。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质感,如同冰泉撞击玉石,清晰地穿透了周围嗡嗡的窃窃私语,精准地落入林晚因紧张而高度敏感的耳中:

“画得不错。”

四个字。平平淡淡,听不出褒贬,如同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瞬间在林晚混乱的脑海里炸开,炸得她头晕目眩,一片空白。也让周围原本喧闹的空气再次诡异地凝固了。看热闹的学生们脸上纷纷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面面相觑。

林晚猛地睁开眼,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的黑眸,大脑彻底宕机。他……他说什么?画得不错?是在讽刺吗?还是……一种更高级的羞辱方式?她完全无法理解这平静下的含义。

还没等她浆糊般的思绪理出哪怕一根清晰的线头,程屿的下一句话已经接踵而至,像一把精准无误、闪烁着寒光的手术刀,直指要害:

“但耳朵的比例,错了。”他伸出修长的食指,虚虚地点在画中背影侧面的、描绘耳朵轮廓的线条处,语气平静得像在讲解一道几何题,“这里,耳廓上缘与眉弓的关系,下缘与鼻底的关系,应该再往下收一点。透视上,这个角度,它看起来会更……扁一些。”

他的点评极其专业,纯粹的技术流。没有指责,没有优越感,只是在冷静地指出一个客观存在的、结构上的错误。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幅偷画自己的“罪证”,而是一张需要修改的学生作业。

林晚彻底懵了。她呆呆地看着程屿近在咫尺却无比遥远的脸,又茫然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画纸上那个被指出“比例错误”的耳朵部位。所有的羞耻、慌乱、恐惧,在这一刻都被这过于专业和冷静的“指正”冲击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荒谬感。她像个突然被老师点名回答超纲问题的差生,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周围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完全出乎意料、走向清奇的发展惊呆了。

程屿说完,没有再看林晚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变化,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快要掉下来的下巴和探究的目光。他微微俯身,动作自然地将素描本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然后,他弯腰,将地上散落的另外两本属于林晚的教材也捡了起来,连同那本深蓝色的素描本一起,递到了林晚僵硬的、还无措地悬在半空的手边。

“拿好。”依旧是那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调。

林晚像被电流击中,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慌乱地接过了自己的素描本和书本。硬壳的封面触手冰凉,却让她掌心瞬间沁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差点没拿稳。

程屿直起身,仿佛刚才只是顺手扶起了一个跌倒的路人,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他甚至没有再看林晚一眼,也没有任何停留或解释的意思,转身便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迈开长腿,步履依旧从容。白衬衫的背影在斑驳跳跃的梧桐树影里渐行渐远,挺拔而疏离,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很快便消失在楼梯口的阴影中。

直到那抹清冷的白色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凝固的空气才仿佛被解除了魔法,重新开始流动。

“呼……”苏晓晴夸张地拍着胸口,长长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额头上都渗出了细汗,“吓死我了!我的妈呀!晚晚,你没事吧?我的错我的错!都怪我手欠!”她赶紧帮林晚把散落的其他书本都捡起来,一股脑塞进她怀里。

林晚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手里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素描本,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她缓缓地、有些僵硬地站起身,小腿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蜷缩而阵阵发麻。周围那些探究的、好奇的、带着点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依旧如同实质般黏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逃离。

“没……没事。”她听到自己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死死地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试图遮住自己滚烫的脸颊和可能泛红的眼眶,不敢看任何人。

“哇塞!我的天!”苏晓晴的神经显然比较粗壮,已经从惊吓中迅速恢复过来,转而变成了巨大的惊奇和八卦欲,她一边推着林晚往教室走,一边压低声音兴奋地喋喋不休,“程屿刚才居然夸你画得不错诶!虽然指出了错误……但他居然说话了!还说了那么多!你知道吗?他平时跟人说话超简洁的,能用一个字绝不用两个字!‘嗯’,‘哦’,‘好’,‘谢’,最高纪录据说是一天只说七个字!今天对你简直是破天荒了!你说他是不是……”

林晚只是胡乱地点着头,把怀里所有的书本一股脑用力抱紧,像抱着救命稻草,闷头就往教室的方向疾走,几乎是小跑起来:“快走吧晓晴,要……要迟到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现在只想立刻回到教室那个相对安全的角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好好舔舐一下刚才那如同坐了一趟失控过山车般惊心动魄的几分钟带来的强烈冲击波。心有余悸,荒谬感未消,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看透的羞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