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拖着长长的、慵懒的尾音,终于在寂静下来的校园上空盘旋了几圈,带着点不甘心地彻底消散。教学楼如同被骤然惊醒的巨兽,瞬间吐出汹涌的人流。脚步声、说笑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呼朋引伴的喊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潮水,迅速漫过主干道,分流涌向宿舍区或校门口,留下一地沸腾过后的余温。
林晚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好几拍。她仔细地将每一本书按大小顺序排好,铅笔盒里的每一支笔都检查了一遍,直到教室里只剩下两个负责关灯锁门的值日生好奇地瞥了她几眼,她才背上那个沉甸甸的书包。里面除了课本,还装着她的调色板、一盒24色固体水彩、几支不同型号的画笔,以及那本此刻感觉无比沉重的深蓝色素描本。她没有走向女生宿舍楼灯火通明的方向,而是拐了个弯,脚步轻而快地融入了通往校园西北角的幽暗小径。那里,被一片疏密有致的青翠竹林掩映着,矗立着安静的艺术楼。
艺术楼像一个沉睡的巨人,与远处宿舍区的喧闹彻底隔绝。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次第亮起,又在身后无声熄灭,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脚步声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敲打出清晰孤寂的回音。画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林晚熟稔地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复杂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浓烈的松节油、各种油彩和丙烯颜料混合的独特气味、旧木画架和纸张的淡淡霉味,还有一种属于创作空间的、难以言喻的宁静感。这间宽敞的画室是给美术特长生专用的,晚上没有课程,但钥匙由几位老师信任的学生保管,方便他们自由练习。林晚是其中之一。她贪恋这里的安静,贪恋空气中弥漫的、能让她灵魂沉静下来的艺术气息,更贪恋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只有画笔与画布摩擦的沙沙声作伴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她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光线。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啪嗒”几声,几盏大功率的画室顶灯亮起,冷白色的光线瞬间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巨大的木质画架像沉默的卫兵伫立在四周,有的蒙着防尘的白布,有的还夹着未完成的静物或人物素描。林晚走到靠窗的、属于她的固定位置。这里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此刻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她放下沉重的书包,支起自己常用的实木画架,将一块下午刚绷好、雪白挺括的亚麻画布仔细固定在画夹上。
拧开颜料管的盖子,挤压。饱满的柠檬黄、沉稳的钴蓝、温暖的赭石、浓郁的大红……几团鲜艳的色块在调色板的白瓷盘上绽放,松节油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变得更加清晰。
她需要完成一幅色彩静物练习,主题是“时光的痕迹·光影下的旧物”。她下午就选好了一组静物:一个布满绿色铜锈、壶嘴有些歪斜的旧铜壶;一只边缘粗糙、明显缺了一角的粗陶碗;还有几本封面破损、书页卷翘泛黄的旧书,随意地堆叠在一起。下午程屿那几句平淡却如同惊雷般的话语,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复。她需要绝对的专注,需要画笔饱蘸颜料、在粗糙画布上涂抹刮擦带来的那种沉实感和掌控感,来覆盖那份挥之不去的悸动和残留在指尖的尴尬余温。
铅笔起稿,快速而准确地勾勒出静物的基本轮廓和构图,确定光影的分界。然后,摒弃细节,用大号的平头笔蘸取稀释的颜料,大胆地铺设色块,捕捉午后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时,在旧物上形成的最强烈的明暗对比和冷暖关系……时间在笔尖的涂抹、刮刀的堆砌、洗笔筒里水色的变幻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只有画室里明亮恒定的灯光,将她微微前倾、全神贯注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空白的墙壁上,像一个孤独的剪影。世界无限缩小,只剩下眼前方寸画布上跳跃的色彩、调色板上不断调和变幻的色调,以及画笔接触亚麻布面时发出的、令人心安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画面上某个区域需要颜料干透才能进行下一步罩染,林晚放下画笔,甩了甩有些发酸发僵的手腕。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放在旁边矮凳上的书包,深蓝色素描本的一角,从没有拉紧的拉链口露了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那个被程屿指出“比例错误”、又被她用橡皮擦得一片模糊的耳朵位置,像一个突兀的伤口,一个未完成的、带着耻辱印记的句号。下午他平静指出错误时那清冽的声音,他俯身递还本子时那干净修长的手指,毫无预兆地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一种奇异的、挥之不去的存在感。
鬼使神差地,她离开画架,走到矮凳边,拿出了那本素描本。指尖有些微颤,她翻到了那一页。模糊的橡皮印记处,空了一块,像被挖走了一小块记忆。她拿起一支削尖的2B铅笔,对着那块空白,指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几毫米处,却迟迟无法落下。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程屿侧脸的轮廓,那个耳朵的形状……但记忆如同蒙上了一层浓雾,越是用力去想,那清晰的线条反而越是模糊、扭曲,最终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带着压迫感的侧影。
她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跟自己赌气的情绪,拿着素描本,无意识地踱步到画室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正对着那片在夜色中沙沙作响的竹林,月光被茂密的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面投下细碎摇晃的、如同水银般的光斑,一片深邃的静谧。她望着窗外那片模糊跳动的光影,试图借助这份视觉上的空茫,让自己混乱的脑海也安静下来,找回那个清晰的结构线。
就在她心神略微放松,沉浸在这片刻的放空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最细小的石子落入深潭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林晚全身的汗毛在万分之一秒内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挤压!她猛地转身,瞳孔在极度惊骇中骤然收缩到极致!
画室门口,厚重的木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门缝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身影!
清瘦挺拔的轮廓,被画室顶灯强烈的光线从背后勾勒得异常清晰,边缘仿佛镀着一层冷光。简单的白衬衫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目的晃眼,一只手随意地插在深色长裤的口袋里,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硬质盒子——那形状,分明是一个琴谱盒!
是程屿!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么晚了!艺术楼晚上基本没人!他怎么进来的?!他有钥匙?还是……
林晚的大脑彻底宕机,一片空白。巨大的惊吓让她瞬间失声,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能瞪大那双盛满惊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如同从寂静深渊里走出的、幽灵般的身影。素描本还紧紧攥在她汗湿的手心里,摊开着,那页画着残缺背影、带着擦痕的速写,在明亮到残酷的灯光下,无所遁形!
程屿显然也没料到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画室里竟然还有人。他推门的动作顿住了,插在裤袋里的手拿了出来,目光带着一丝明显的意外,飞快地扫过整个亮堂的画室,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林晚那张因极度惊吓而血色尽失、写满骇然的脸上。他的表情管理堪称完美,只是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但这份讶异转瞬即逝,快得让人几乎无法捕捉,下一秒,那深潭般的沉静便重新覆盖了一切。
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无法回避的探究,下移,落在了林晚手中那本摊开的素描本上。目光在那熟悉又陌生的铅笔线条上停留了一瞬,那擦痕的位置似乎格外引他注目。然后,他的视线重新抬起,落回林晚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和审视。
空气彻底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画室里只剩下顶灯电流通过的微弱“滋滋”声,以及林晚自己那因极度惊恐而无法抑制的、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
林晚感觉自己的脸颊像被烈火炙烤,滚烫得吓人,而身体内部却一片冰冷。她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素描本藏到身后,或者干脆合上,但身体僵硬得如同冻僵的木头,根本不听大脑指挥。下午在众目睽睽下的尴尬和羞耻感,此刻以百倍千倍的强度,混合着深夜独处空间被突然闯入的巨大惊骇,汹涌地席卷而来,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在死寂的空间里发出“咚咚咚”的巨响,如同沉闷的战鼓,敲打着她脆弱的耳膜。
“我……”她终于从被扼住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单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她想解释,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想尖叫着让他离开,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空间……但所有的念头都堵在喉咙口,双脚如同被强力胶水粘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动弹不得。
程屿的目光在她惊惶失措的脸和她手中那本如同“罪证”的素描本之间又流转了一下。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沉静的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解读的东西。像是了然,像是洞悉了她此刻的窘迫根源,又像是一点点的……兴味?
他没有说话,没有解释,也没有如林晚祈祷般立刻转身离开。他拎着琴谱盒的手动了动,迈开步子,走了进来。
林晚的心跳骤然飙升到了极限!他进来了!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想干什么?!
程屿的脚步很轻,踩在画室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几乎悄无声息,像一只优雅而警惕的猫。他没有走向窗边僵立如雕像的林晚,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画室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径直走向画室最里面、靠墙放置的一架旧立式钢琴。那钢琴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深棕色的漆面有些斑驳,琴盖紧闭,上面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平时只是作为静物写生的道具,或者堆放些画具杂物。
他走到钢琴前,动作自然地停下。将手中那个黑色的琴谱盒轻轻放在落满灰尘的琴盖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画室里显得格外突兀。然后,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指尖拂过琴盖上的浮尘,动作带着一种熟稔和……不易察觉的、近乎温柔的珍视?他掀开沉重的琴盖,露出了下面黑白分明、同样蒙尘的琴键。灰尘在灯光下飞舞。
林晚依旧僵立在落地窗前,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膏像,只能被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打开琴谱盒,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乐谱,动作熟练地翻开,找到某一页,稳稳地架在谱架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窗边僵硬如木偶的林晚。他的视线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看穿她所有竭力掩饰的慌乱、窘迫和惊魂未定。
他没有提下午走廊里的尴尬相遇,没有提那本摊开的、画着他残缺背影的素描本,更没有解释自己深夜出现在此地的原因。他只是看着林晚,片刻后,薄唇微启,清冽的声音如同冰泉流淌,清晰地打破了画室令人窒息的、几乎要凝固的沉默:
“你……”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扫过她手中紧握的铅笔和那本摊开的素描本,最终落回她因紧张和困惑而微微睁大的、像受惊小鹿般的眼睛上。
“需要帮忙吗?”
帮忙?帮什么忙?画那个该死的、比例错误的耳朵吗?还是帮忙逃离这个让她窒息到快要晕厥的境地?
林晚的大脑彻底宕机,一片混沌的空白。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摊开的、如同烫手山芋般的素描本。窗外的竹影在夜风中摇曳,投在室内的光影也跟着晃动,映在她因惊吓而失血的脸上,明明灭灭。
程屿的目光依旧沉静,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耐心,似乎在等待一个合理的回应。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深夜出现在空荡画室并询问一个近乎吓傻的女孩是否需要帮助,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空气凝固得如同厚重的琥珀,包裹着两个同样沉默的人影。林晚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得她耳膜生疼,几乎盖过了窗外竹叶摩擦的沙沙声。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尝试了几次,才终于挤出一个破碎而颤抖的音节:“……什……什么?”
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程屿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他向前走了两步,距离并未拉近太多,但足以让林晚看清他脸上更细微的表情——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在明亮的顶灯下,似乎比下午在阳光下时更深邃了一些。他的视线从她惊惶失措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她手中紧握的素描本上,准确地聚焦在那片被橡皮擦得一片模糊、留下尴尬印记的区域。
“这里,”他抬手指了指素描本上那个空白的位置,动作随意而自然,仿佛只是在点评一幅与己无关的画作,“耳朵的结构。下午说的比例,需要修正。”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带任何情绪色彩,“光线角度会影响轮廓的呈现,但基本结构不会变。”
林晚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片模糊的灰色印记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羞耻感再次汹涌地席卷而来,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她半夜躲在这里,就是想避开所有人,避开白天的尴尬,结果最想避开的人,却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她唯一的避风港,还如此精准地戳中了她的痛点。
“我……我自己可以……”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抗拒着开口,声音依旧颤抖,但多了几分倔强。她不想在他面前显得更无能,更狼狈。
程屿似乎没听见她的拒绝,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她的拒绝。他的目光已经离开了素描本,转而扫视了一圈画室。然后,他迈开步子,径直走向离林晚画架不远的一个空置的画架旁。那里放着一个用来搁置杂物的小推车,上面堆着一些废弃的画纸、画笔和几罐用了一半的石膏粉。
他动作自然地拿起一块边缘还算干净的废弃画板,又从旁边散落的炭笔里挑了一支软硬适中的,然后走回林晚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他才是这间画室的主人。
“看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林晚还处于巨大的混乱和抵触中,身体僵硬,思维停滞。但程屿已经不再看她。他一手拿着那块废画板,一手捏着炭笔,微微侧过头——一个极其标准的、与林晚速写中几乎一致的侧脸角度。
画室顶灯的光线从他头顶斜上方打下来,清晰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线条利落的下颌线……以及,那个下午被林晚画错比例、此刻在灯光下清晰呈现的耳朵。
程屿的目光落在林晚画架旁的静物上,似乎只是随意地选了一个焦点。他没有看林晚,也没有看手中的画板,只是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他捏着炭笔的手指动了。
沙沙沙……
炭笔接触粗糙画板纸面的声音,在寂静的画室里异常清晰。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沉稳而流畅。他的手腕灵活地转动,动作幅度不大,却充满了精准的控制力。黑色的炭粉线条在灰白的纸面上迅速延伸、交织。
林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他手中的动作吸引。那支普通的炭笔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线条不再是简单的勾勒,而是带着一种解剖般的精准和流畅的美感。他下笔果断,毫不犹豫,仿佛他大脑里早已清晰地构建好了完整的结构图。
仅仅几十秒,一个极其精准、结构清晰的耳朵轮廓便跃然纸上。耳轮、对耳轮、耳屏、耳垂……各个部分的转折、起伏、比例关系,在炭笔的浓淡虚实间被展现得淋漓尽致。那不仅仅是一个耳朵的图形,更像是一个严谨的结构分析图,清晰地标注了骨骼和软骨的支撑关系,以及光影在复杂结构上形成的微妙变化。
他甚至在耳廓内部靠近耳道的位置,用极轻的笔触带出了几缕头发的阴影,暗示了头发的走向和厚度对耳朵轮廓边缘的影响。整个示范过程,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用炭笔在说话。
画完了。程屿停下笔,目光终于从虚无的焦点处收回,落回自己刚刚完成的“示范作品”上,似乎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然后,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林晚。
林晚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她学过解剖结构,知道耳朵有多复杂,但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快速、如此精准、如此富有表现力地将其在纸上呈现出来,而且是在没有任何参照的情况下!那份游刃有余的掌控力,那份对结构深入骨髓的理解,让她这个自认基础扎实的美术生感到了巨大的冲击和……一丝自惭形秽。
下午他那句“比例错了”的点评,此刻不再是冰冷的挑剔,而是变成了一个她无法否认的事实。在他精准的线条面前,她速写本上那个模糊的印记,显得如此幼稚和苍白。
程屿没有评价她的反应,只是将手中的废画板连同那支炭笔一起,朝林晚的方向递了递。
“试试。”依旧是简洁到极致的两个字,语气平淡无波。
林晚看着递到眼前的画板和炭笔,又看看自己素描本上那片刺眼的空白,内心挣扎得像一团乱麻。拒绝?在这样赤裸裸的实力碾压和“帮助”面前,她的拒绝显得如此无力又矫情。接受?这意味着她要在这个深夜,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在这个让她心跳失序、尴尬无比的人面前,接受他的“指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程屿举着画板和笔的手很稳,没有丝毫催促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决定。那目光沉静得仿佛能包容她所有的犹豫和慌乱。
最终,一种对“正确”的渴望,一种不想在自己专业领域被看轻的倔强,压倒了所有的羞窘和不安。林晚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伸出手,带着轻微的颤抖,接过了那块还带着他指尖微凉触感的废画板和那支炭笔。
炭笔的木质笔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她没有看程屿,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素描本上那片模糊的区域,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画板上那个精准的耳朵示范。她努力回忆着刚才他下笔的轨迹,回忆着那些关键的转折点。然后,她捏紧炭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将笔尖落在了那片空白上。
沙……
炭笔接触纸面的声音响起,但远不如程屿刚才的流畅和自信,带着明显的迟疑和生涩。她的手腕僵硬,线条断断续续,比例和形状都显得笨拙而扭曲。越是紧张,越是画不好,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画室里只剩下炭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她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她能感觉到程屿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落在她的画板上,带着无声的审视。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让她如坐针毡,笔下的线条更加凌乱。
就在她几乎要被挫败感淹没,想要放弃时,一道清冽的气息带着淡淡的、如同冷杉混合着薄荷的味道,毫无预兆地靠近。
林晚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骤停!
程屿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侧,距离近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微热。他微微俯身,一只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侧面伸了过来,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覆在了她握着炭笔、因为紧张而指节发白的手上。
他的掌心微凉,带着一点薄茧(显然是常年练琴留下的),却异常干燥稳定。那触感如同电流,瞬间窜遍林晚的全身,让她猛地一颤,差点失手丢掉炭笔!
“放松。”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让她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他握着她的手,没有用力,只是引导着她的手指和手腕,调整着握笔的姿势和发力的角度。他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力。
“这里,”他握着她的手,带动炭笔在纸上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准确地落在耳轮上缘起始的位置,“是起点。跟着光影走,这里受光,线条轻。”
他的指尖微微调整她手指的力度,带动笔尖向下,滑出一个饱满的弧度,“对耳轮转折的地方,是结构高点,笔触可以实一点。”
笔尖移动到耳屏的位置,“这里向内收,注意透视,它比你想的更靠近面部中心……”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林晚混乱的意识里。他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廓和颈侧的碎发,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酥麻和战栗。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被那只覆在她手上的、微凉而稳定的手所攫取,只能被动地跟随着他的引导,感受着炭笔在纸面上游走的轨迹,感受着线条在精准的力道下逐渐成形。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画室里,只剩下两人交叠的手在画纸上移动的沙沙声,和他低沉清晰的指导声。窗外竹影婆娑,月光流淌,将这个深夜画室里发生的、隐秘而不可思议的教学时刻,悄然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程屿的手松开了。
林晚的手还维持着握笔的姿势,微微颤抖。她低头看向素描本。
那片刺眼的空白处,此刻赫然呈现出一个结构清晰、比例准确、线条流畅的耳朵轮廓!虽然笔触还带着她之前的生涩痕迹,但在关键的结构点上,已经被完美地修正和重塑。这个耳朵,不再是模糊的印记,而是清晰地、有力地“生长”在了那个背影的侧脸上,仿佛它原本就该在那里。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羞赧和一丝微弱成就感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林晚的心头。她抬起头,看向程屿。
程屿已经退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那过于暧昧的距离。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扫过素描本上那个新生的耳朵,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多观察。”他留下三个字,仿佛刚才那场手把手的教学从未发生过。他不再看林晚,转身走向那架旧钢琴。
林晚还僵在原地,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微凉触感,心跳依旧快得不像话。她看着程屿走到钢琴前,拿出琴谱盒里的另一本乐谱,打开琴盖,拂去琴键上的浮尘,然后坐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弹奏,只是静静地坐着,似乎在酝酿情绪。画室顶灯的光线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林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她猛地合上素描本,像抱着一块滚烫的烙铁,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画具,塞进书包。她不敢再停留一秒,甚至不敢再看那个钢琴前的背影一眼,像只受惊的兔子,低着头,脚步踉跄地冲向画室门口,拉开门,几乎是逃也似地冲进了外面黑暗的走廊。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画室里明亮的灯光,也隔绝了那个神秘莫测的少年。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幽幽的绿光。林晚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地喘息着,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黑暗中,她摊开自己的手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覆盖的温度和触感。
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深夜的画室,不请自来的钢琴天才,精准到可怕的解剖示范,还有……那覆上她手背的微凉触感和近在咫尺的呼吸……
脸颊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她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些画面甩出去,却只觉得心跳得更乱了。她抱紧书包,里面那本素描本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她不再停留,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冲进浓重的夜色里,只想离那个地方,那个人,越远越好。
而画室内,当林晚仓惶逃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坐在琴凳上的程屿,才缓缓抬起手,指尖悬停在冰冷的黑白琴键上方。
他没有弹奏。深邃的目光投向林晚刚才站立的位置,又落在地上那块被她遗落(或是故意丢弃)的、画着他示范耳朵的废画板上。他静默了片刻,薄唇几不可查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极轻的、消散在寂静空气中的叹息。
指尖终于落下,按下一个低沉的音符,如同深潭投下的一颗石子,在空旷的画室里幽幽回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