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沈薇的当众羞辱像一颗毒种,迅速在年级里生根发芽,蔓延成一片扭曲的荆棘丛。关于“高一(3)班林晚偷画程屿被抓包后死缠烂打”的流言,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版本不断升级:有的说她故意把画本掉在程屿面前;有的说她半夜堵在程屿练琴的路上;更有甚者,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在画室里如何“装可怜”博取程屿的同情……

林晚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耻辱柱上。走在校园里,总能感受到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听到压低的议论和窃笑。同班同学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复杂,有同情,有好奇,也有疏远。连平时大大咧咧的苏晓晴,在帮她怼了几次传闲话的人之后,也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再刺激到她。

程屿则成了流言风暴中绝对的“受害者”和“高岭之花”形象。他的沉默和疏离,在众人眼中更成了对林晚“骚扰”行为的无声厌弃和最高级别的冷漠回应。没有人会相信,那个高高在上的冰山,会主动靠近一个默默无闻、甚至被贴上“偷画贼”标签的女生。

林晚变得比开学时更加沉默寡言。她像一只受惊的蜗牛,把自己更深地缩进了坚硬的壳里。她不再去画室自习,刻意避开所有可能遇到程屿的地方,甚至连艺术楼都绕着走。上课时,她永远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有在美术课上,握着画笔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忘却那些如影随形的流言蜚语,获得片刻喘息。

这天下午自习课,教室里有些吵闹。林晚被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和低语扰得心烦意乱,书本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她合上书,抱起素描本和几本参考书,起身离开了教室,想去图书馆找个安静的角落。

市一中的图书馆很大,藏书丰富,环境清幽。林晚径直走向最里面靠窗的、被高大书架隔开的僻静阅读区。这里光线充足,窗外是高大的香樟树,绿意盎然。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素描本,想完成陈老师布置的动态人物速写作业。可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脑海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沈薇刻薄的脸,一会儿是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一会儿又诡异地闪过画室里程屿覆在她手背上的微凉触感……

她烦躁地合上本子,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香樟树的叶子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随风轻轻摇曳。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林晚下意识地回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隔着两排高大的书架形成的狭窄过道,一道熟悉得让她心脏骤停的身影,正从另一侧的通道走来。白衬衫,深色长裤,身形挺拔,手里拿着两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乐理或音乐史方面的外文书。

是程屿。

他也看到了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平静地扫过她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还有她面前摊开的素描本,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或者……一团空气。

没有停留,没有眼神交流,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就那样迈着从容的步子,从她面前两米远的过道径直走了过去。衣角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气流,混合着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清冽的冷杉混合薄荷的气息,极淡,却瞬间唤醒了林晚身体里所有关于那个夜晚的记忆。

那气息如同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晚用麻木和逃避筑起的脆弱壁垒。一股尖锐的、混杂着巨大委屈和难言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真的……把她当成了空气?当成了令人厌烦的麻烦?所以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沈薇说的没错,在他眼里,她大概就是个不知分寸、惹人厌烦的“偷画贼”吧?昨晚画室里那场离奇的“教学”,或许只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或者……根本就是他居高临下的一种施舍?施舍完了,自然就该丢开了。

强烈的羞耻感和被彻底无视的痛楚,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哽咽声溢出来。手指用力攥紧了素描本的边缘,指甲深深陷入硬壳封面。

程屿的身影消失在书架的另一端,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图书馆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树叶的沙沙声。

林晚僵硬地坐在原地,维持着回头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目光空洞地看着面前空白的素描本纸页。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控制不住地挣脱眼眶的束缚,重重地砸落在雪白的纸面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模糊的湿痕。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狠狠地擦掉脸上的湿意。眼底的脆弱和委屈,被一种近乎自虐的倔强取代。

她打开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页。拿起铅笔,不再犹豫,也不再看向窗外。她开始画。

笔尖重重地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力道。线条不再追求流畅优美,而是带着一种粗粝的、压抑的愤怒。她画的是窗外摇曳的香樟树枝,扭曲的线条,浓重的阴影,将树叶的凌乱和风的躁动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画得很用力,很投入,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和那份隐秘的、刚刚萌芽就被无情碾碎的悸动,都倾注在这狂暴的笔触之中。阳光照在她低垂的、紧抿着唇的侧脸上,勾勒出一个倔强而孤独的轮廓。

她没有注意到,在远处另一个书架的阴影里,程屿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两本厚厚的外文书,目光透过书架的缝隙,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上。他的眼神依旧沉静,只是那深潭般的眸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涟漪。他静静地看了片刻,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