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开人群,也为了平复被沈薇搅乱的心绪,林晚选择在晚饭时间去了图书馆顶楼最偏僻的艺术书籍区。这里人迹罕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静的暮色。
她抱着一本厚重的《西方绘画色彩史》,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沈薇的话,还有程屿在礼堂侧幕递还画筒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就在她心烦意乱地翻着书页时,一个清冷的身影出现在书架的另一端。
程屿。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和黑色长裤,手里拿着一本乐谱,似乎也在找书。他似乎没料到这个时间这里还有人,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林晚,没有停留,径直走向靠窗的一个空位坐下。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想把头埋进书里,假装没看见。可又忍不住,偷偷抬眼望过去。
暮色四合,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他身上勾勒出朦胧的光边。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的乐谱,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冷峻而专注。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指尖无声的敲击,和他周身沉静的气场。
林晚看得有些出神。这就是他日常的样子吗?远离喧嚣,沉浸在只有音乐的世界里。沈薇的话忽然又冒了出来——他属于更广阔的舞台,不该被琐事打扰。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手中的画册。
画册上是一幅莫奈的《睡莲》,光影交错,色彩迷离。她看着看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画面上水波的倒影、光斑的颤动所吸引。她忽然想起程屿弹奏《夜曲》时,那如同月光下流淌水波般的旋律,以及彩排那天,琴声中多出的、如同暗流涌动的力量感。
音乐和绘画……光影和旋律……它们看似不同,却又在某个深邃的层面如此相通。都关乎情绪的捕捉,氛围的营造,瞬间的永恒。
一个大胆的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如果能用画笔捕捉下他此刻沉浸在音乐世界里的样子,捕捉下那暮色与灯火交织中、专注而沉静的侧影,捕捉下那指尖无声的韵律……该有多好!
这个想法让她心头一热,随即又感到一阵惶恐。她偷偷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速写本和一支炭笔,借着书本的掩护,手指微微颤抖着,开始勾勒。
不再是之前那种模糊的、带着强烈个人情感的冲动涂抹。这一次,她试图冷静地观察。观察他头颈倾斜的角度,肩膀的线条,手臂搁在桌面形成的稳定三角,还有那微微低垂的眼睑下,专注的神情。她小心翼翼地捕捉着光影在他脸上、身上形成的微妙变化,用炭笔的深浅去表现。
她画得很慢,很专注,甚至暂时忘记了沈薇的警告和心中的忐忑,完全沉浸在“观察-捕捉”的绘画本能中。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猛地抬头,发现程屿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乐谱,正静静地看着她……以及她手中的速写本。
林晚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手忙脚乱地想合上速写本藏起来,却因为紧张差点把本子掉在地上。
程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慌乱的动作,眼神平静无波,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就在林晚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时,程屿忽然站起身,走了过来。林晚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在她面前站定,目光掠过她紧攥着的速写本,然后,落在了她摊开在桌面上的《西方绘画色彩史》上。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书页上莫奈《睡莲》的局部放大图——一片描绘水中倒影和光斑的笔触。
“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空间里如同琴键落下的一个音符,“虚实的边界,可以更模糊一些。光斑的颤动,用笔触的方向和疏密来表现,比单纯依靠明暗对比更有效。”
林晚完全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开口,更没想到他开口说的竟然是……绘画技巧?而且,他指出的,正是她之前临摹莫奈时一直觉得难以把握的地方!
“看他的笔触走向,”程屿的手指在画册上轻轻划过几道关键的线条,“像不像……颤音(trill)?或者快速的音阶跑动?急促、密集,但带着明确的流动方向。”
音乐术语被他用来解读绘画笔触,奇异地打通了林晚的某种感知壁垒。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些原本只是视觉上的笔触,仿佛真的被赋予了某种韵律和节奏感。
林晚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刚才画他的那张速写。他刚才指出的问题,在她这张速写里似乎也存在——她太执着于轮廓的清晰和光影的明确对比,反而显得僵硬,失去了那种沉浸于内心世界的松弛感和流动感。
“我……”她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发现程屿已经收回了手,重新拿起了自己的乐谱。
“多听。”他丢下这两个字,没有再看她,转身离开了阅览区。脚步声在空旷的楼层里渐渐远去。
林晚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画册上莫奈的《睡莲》,又看看自己速写本上那个因紧张而显得僵硬的轮廓,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被点亮的、豁然开朗的激动。
他看到了她在画他。他没有指责,没有嘲讽,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被冒犯的情绪。他只是……用他最熟悉的方式(音乐),给她上了一堂无声的、却无比精准的绘画课。
“多听……”她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是让她多听音乐去感受韵律,从而理解绘画的节奏?还是……多去倾听自己内心真实想要表达的东西?
图书馆顶楼的灯光次第亮起,照亮了她手中的速写本。那个未完成的、带着明显瑕疵的轮廓,此刻却像一颗埋下的种子,在名为“程屿”的土壤里,悄然萌发出新的枝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