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甘露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深沉的孤寂与凝重。

李世民并未如常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疏。巨大的紫檀御案上,象征帝国中枢运转的卷宗被推到角落,显得有些凌乱。

案几中央,只孤零零地摊着一封墨迹崭新的奏疏——正是今日朝会上,某位被吓破了胆的人,在惊恐之下连夜草就的《请置护国神兽监疏》。

通篇充斥着对林石“神威难测”、“宜专设监司以侍奉、供奉、并察其行止”的提议,字里行间透出的,是极致的敬畏和更深层次的、无法掩饰的恐惧与隔离之意。

李世民的目光并未落在这封奏疏上。

他背对着御案,负手而立,站在巨大的雕花木窗前。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宫灯在远处宫道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夜风寒凉,吹动他玄色的常服袍袖,发出轻微的猎猎之声。

白日里太极殿上那死寂的恐惧,群臣煞白的脸色,郑元寿描述影鬃时那几乎失禁的惊恐,尤其是那句“隔墙一瞥,肝胆俱裂,状若疯癫”……如同冰冷的幽灵,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撞击。

恐惧。

李世民毫不讳认这一点。面对林石展现出的、那超乎理解极限的力量——挥手湮灭如山巨兽,弹指召唤深渊影煞,这份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深植于帝王的心渊。

那头名为“小南”的暗红巨兽,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颠覆性的力量象征。

它的消失,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深沉的不安。它去了哪里?是被“收回”某个异界?还是被……另一种更可怕的存在取代?郑元寿描述的“影鬃”,那双熔金的竖瞳,仅仅听闻描述,便足以让久经沙场的帝王脊背生寒。

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对未知黑暗的天然畏惧。

它不像小南那样咆哮着展示物理的毁灭力,它的恐怖在于无声、在于凝视、在于那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死寂。

它更像一个潜伏在暗影中的刺客,一个随时可能从任何角落刺出致命一击的毒蛇。

这份力量,不受大唐律法约束,不受皇权威慑,甚至……不受空间限制(能收能放)。

它就像悬在大唐头顶的剑,剑柄握在一个看似随性、实则动机莫测的年轻人手中。

李世民深知,自己能掌控朝堂、驾驭群臣、威慑四夷,是因为他掌握着规则——权力的规则、利益的规则、生死的规则。

但在林石面前,这些规则似乎都失效了。他自成一体,他的规则……在方舟。

需要。

与恐惧交织缠绕的,是同样强烈甚至更甚的需要。

渭水河畔那惊天逆转历历在目。十万突厥铁骑的崩溃,是林石带来的。

他撕碎了那份即将签订的、足以让李世民毕生蒙羞、让新生大唐根基动摇的城下之盟!这份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功绩,堪比开疆拓土。

更重要的是,小南那如山岳般的身影,影鬃那来自深渊的凝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终极的、无可辩驳的威慑力!

李世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投向了帝国的北方疆域。

突厥败了,但并未消亡。颉利、突利只是暂时溃退,草原的饿狼舔舐伤口后,必定卷土重来。

还有蠢蠢欲动的薛延陀,西边的吐谷浑,高原上的吐蕃……这些环伺的强敌,哪一个不是对初唐虎视眈眈?哪一个不是在观望,在等待这个新生帝国露出破绽?

若无林石,若无那巨兽与影鬃的恐怖传说如同实质的阴云笼罩在草原王庭上空,突厥的报复可能就在秋高马肥之时!届时,唐军纵有李靖、李勣这等名将,纵有玄甲铁骑这等精锐,面对倾巢而出的草原联军,胜算几何?会否再现渭水前的危局?甚至……更糟?

仅仅依靠林石前几日在朝堂上展现的那一小块奇异肉干或者金属锭?那只能证明他的“无害”——他无意吃垮国库,但同样证明了他的“疏离”——他不需要依附大唐生存。

这份疏离,在巨大的力量面前,本身就是一种危险。

手段。

恐惧与需要交织成的乱麻,在李世民的帝王心术中,被强行梳理、拆解,化为冰冷的策略。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御案角落那封被冷落的《请置护国神兽监疏》上,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监视?控制?笑话!那是嫌死得不够快!郑氏探子的下场就是血淋淋的警示。

任何形式的监视与试探,都可能被那影鬃视作挑衅,那熔金竖瞳隔墙一瞥的结果……李世民不愿赌,也赌不起。

“传旨。”李世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是对侍立在阴影中的内侍总管说的,“即日起,撤换静庐所有原属宫中的侍从宫人。从……长乐公主殿中,挑选三十名最伶俐、最本分、且胆子稍大些的宫女内侍,派往静庐伺候。告诉她们,她们的职责只有一个:尽心侍奉神使林石,满足其一切合理所需,使其在长安,有如归家之安适。多看,少说,尤其……绝对不许窥探神使与那影兽的任何举动!违者,杖毙,累及家人!”

内侍总管心头凛然,深深躬身:“老奴遵旨。”

从公主殿中选人,这是将最亲近、最信任的一部分力量派了过去,同时也是一种隐晦的联结信号。

“另外,”李世民的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座新贵府邸,“林卿初至长安,居所简陋,恐有怠慢。命将作监,调拨最好的匠人、物料,一切按照林卿心意,对静庐进行扩建修缮。范围……可囊括西苑演武场毗邻之荒地。他若有兴土木之念,无论规制,尽数允准,所需钱帛,由朕内帑支取。”

内侍总管再次躬身,心中咋舌。将西苑演武场荒地都划进去?这几乎是给了林石在皇宫旁边营造独立庄园的特权!陛下对这位神使的优容,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仅仅是物质上的怀柔。李世民很清楚,这些对于一位能自供巨兽所需、随手拿出奇珍的人来说,意义有限。真正的重注,在更深处。

他想起了昨夜立政殿中,长孙皇后那温婉却字字千钧的话语:“……若以我皇室金枝玉叶,结此良缘……血脉相连,便是最牢固的羁绊。”

丽质……李世民脑海中浮现出长女李丽质那温婉娴静、却又隐含坚韧的秀丽面庞。她是嫡长公主,身份尊贵,性情端方,聪慧识大体。

更重要的是,她从长孙皇后那里继承了非同一般的沉静与勇气。

昨日皇后私下试探,她并未如寻常闺秀般惊恐退缩,反而流露出对那“驭兽奇人”的好奇与探究之意。

这丝好奇,如同一粒微弱的火种,在李世民心中点燃。

一条以血脉亲情为索,试图拴住那翱翔九天之蛟龙的险途。

风险巨大,若丽质受惊或委屈,他将痛彻心扉。

但潜在的回报……一个拥有穿梭异界、驾驭恐怖巨兽能力的驸马,一个足以让大唐国祚延绵、威慑万邦的强大盟友……

这念头如同藤蔓,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时机未至,还需……徐徐图之。”李世民低声自语,强行压下心头的灼热与刺痛。

他需要更清楚地了解林石这个人,了解他的性情,了解他对大唐、对皇室的态度。

贸然抛出公主,只会适得其反。

“传旨弘文馆,”李世民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即日起,凡林神使有所需,无论经史子集、医卜星相、山川地理、志怪奇谈……乃至前朝宫廷秘档、番邦图籍,一律不得阻挠,尽数开放予其阅览抄录。着虞世南、褚遂良等饱学之士轮流值守弘文馆,若林神使有询,需耐心解答,不得藏私。”

知识,或许是一条接近的桥梁。一个能驭使巨兽、穿梭异界的奇人,对知识的渴求,或许远超对权势财富的欲望。

平衡。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平衡。

李世民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

他不能将所有赌注都押在林石一人身上。大唐的根基,在万千子民,在精兵强将,在朝堂群臣!

恐惧林石的力量,需要林石的威慑,但绝不能依赖,更不能让其成为帝国唯一的支柱!那将是更可怕的覆灭之道。

他的思绪转向了北疆。

“召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兵部尚书杜如晦、右武卫大将军李靖,明日寅时,于两仪殿议事!”

李世民的声音斩钉截铁,“议题只有一个:趁突厥新败,人心惶惶,精骑突进,犁庭扫穴,彻底荡平漠南王庭!毕其功于一役!”

内侍总管心头一震,凛然应诺:“遵旨!”

恐惧那深渊的力量,需要那深渊的凝视。但,大唐的龙旗,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趁那深渊凝视带来的喘息之机,以雷霆万钧之势,以李靖为锋刃,以玄甲铁骑为爪牙,彻底斩断突厥的脊梁!让帝国的威严,建立在铮铮铁骑之上,而非寄托于莫测的神魔一念之间!

这才是帝王之道!在深渊边缘起舞,借其势,壮己威,却永远保持抽身而退、独断乾坤的力量!

他再次走到窗前,望向静庐的方向。夜色更深沉,那里灯火阑珊。

恐惧依旧在。需要依旧在。但李世民的眼中,那最初的震惊与无措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如海、冰冷却又无比坚定的光芒。

尺在心中。蛟龙也罢,深渊也好。在这煌煌大唐的棋盘上,终究……由他来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