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的窗户敞开着,夕阳的金辉斜斜地铺洒进来,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李世民刚刚与房玄龄、杜如晦、李靖敲定了北征突厥的初步方略,眉宇间犹带着运筹帷幄的沉凝。
心腹内侍总管悄无声息地趋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李世民执笔的手一顿,一滴朱砂墨滴落在摊开的地图卷轴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刺目的红痕。
他抬起头,锐利的眸子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难以置信、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程处默?尉迟宝琳?”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确认一个荒诞的笑话,“他们……骑了那影兽?在长安街上?”
“千真万确,陛下。”内侍总管垂首,声音压得更低,“百骑司回报,亲眼所见。三人共乘,自东市醉仙楼而出,一路疾驰……程小公爷还在马上大笑不止,引得……引得万人侧目。”
他斟酌着用词,隐去了“惊扰市井”、“人心惶惶”等字眼,只强调了“万人侧目”这个相对中性的描述。
李世民沉默了。他缓缓放下朱笔,身体向后靠入宽大的御座中。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鎏金扶手。
骑了。那来自深渊、看一眼便能吓疯探子、被郑元寿描述得如同地狱勾魂使者的影兽……被程咬金和尉迟恭那两个愣头青儿子……骑了?还共乘?还大笑?
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那影鬃,在他心中是冰冷、诡异、不可测的恐怖象征,是悬在大唐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在这份密报里,它似乎……变成了一匹温顺的坐骑?供三个年轻人嬉戏玩闹?
荒谬!离奇!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宣。”李世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宣卢国公程知节、鄂国公尉迟敬德,还有……程处默、尉迟宝琳,入宫觐见!地点……就在御花园听香水榭。”
“遵旨!”内侍总管躬身退出,步履匆匆。
御花园,听香水榭。夕阳熔金,将精巧的亭台水榭和满园秋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池水波光粼粼,倒映着晚霞。
本该是闲适悠然的景象,此刻却因亭中凝滞的气氛而显得有些沉闷。
程咬金和尉迟恭并肩肃立,两人面色各异。
程咬金那张粗犷的黑脸上,此刻混杂着尴尬、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毕竟儿子骑了神兽),以及被皇帝突然召见的忐忑。
尉迟恭则面容冷峻,眉头微锁,鹰隼般的目光锐利依旧,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内心的凝重。
两人身后,程处默和尉迟宝琳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显然是两人在长安疯,被主角抛下,又被招见过来了。
程处默脸上还残留着骑影鬃的兴奋红晕,眼神却飘忽不定,不敢看御座方向。尉迟宝琳则站得笔直,面无表情,但紧握的拳头显示出他内心的紧张。
李世民坐在亭中石凳上,面前石几上放着两盏清茶,氤氲的热气在夕阳中袅袅升腾。
他并未看程家父子,目光落在远处一丛开得正盛的墨菊上,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石几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
“处默,宝琳。”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今日……玩得可尽兴?”
程处默一个激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陛下!臣……臣该死!臣……臣不该……”他语无伦次,不知该认什么罪。
尉迟宝琳也连忙单膝跪地:“臣等年少轻狂,不知深浅,贸然惊扰神使,请陛下降罪!”
“惊扰?”李世民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两人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朕听说,你们与神使……‘不打不相识’?还在那影兽背上,共乘一骑,把臂言欢?”
程咬金和尉迟恭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是……是……”程处默额头冷汗涔涔,“神使……神使大人宽宏大量,并未怪罪臣等鲁莽……还……还邀臣等试骑……”
“哦?”李世民眉梢微挑,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那影兽……可还温顺?骑乘之时,有何感受?与寻常战马……有何不同?”他问得很细,仿佛真的只是好奇。
程处默被问得一愣,随即想起那风驰电掣的快感,眼神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回陛下!那影兽……它……它跑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快得像一阵风!坐在它背上,稳得很!就是……就是它身上那股子寒气,还有那双眼睛……”他打了个寒噤,“刚开始有点瘆人,但习惯了就好!比骑传说中的赤兔马带劲多了!宝琳兄你说是不是?”他下意识地寻求认同。
尉迟宝琳连忙点头,补充道:“神使大人驭兽如臂使指,影兽虽气息凶戾,却极通人性,令行禁止。坐骑之感……前所未有。”他用了更文雅的词,但语气中的震撼与回味同样清晰。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手指叩击石几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亭中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菊丛的沙沙声。他端起茶盏,送到唇边,却并未饮下,目光落在清亮的茶汤上,倒映着他自己深邃难辨的眼眸。
温顺?通人性?令行禁止?比赤兔马还带劲?这些词,与那隔墙一瞥吓疯探子的恐怖描述,形成了何等鲜明的对比!
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李世民的心头。
是羡慕?是好奇?是身为帝王却无法体验这“前所未有”之物的……一丝不甘?
还是更深层次的,对那林石能如此轻松驾驭这等力量、甚至随意分享给他人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放下茶盏,目光终于转向了程咬金和尉迟恭,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几乎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酸意:“两位爱卿,倒是养了两个好儿子啊。能得神使青睐,共乘神兽,这份际遇……着实难得。”
程咬金和尉迟恭心头一震!皇帝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是味儿?
“陛下恕罪!”程咬金反应极快,扑通一声也跪下了,声音洪亮却带着惶恐,“犬子无知!不知天高地厚!冲撞神使,惊扰圣听!臣回去定当狠狠教训!”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程处默一眼。
尉迟恭也沉声道:“臣教子无方,请陛下降责!”
李世民摆了摆手,目光却再次投向远处,仿佛穿透了御花园的围墙,落在了那座静庐的方向。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负手走到亭边,望着那片被夕阳染红的池水,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寂寥?
亭中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程处默和尉迟宝琳更是跪得膝盖发麻,心中七上八下。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微风拂过草尖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没有马蹄的嘚嘚声,没有沉重的脚步声,只有一种奇特的、仿佛物体高速移动摩擦空气的细微声响。
亭中所有人,包括李世民,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夕阳熔金的余晖尽头,御花园连接宫道的月洞门处,一道漆黑如墨、线条流畅矫健的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影鬃!它巨大的身躯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浓密的黑色鬃毛仿佛燃烧的暗火,无风自动,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在它身周缭绕。
那双熔金的竖瞳,冰冷地扫过亭中众人,最后落在了林石身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沉的、带着亲昵意味的咕噜。
林石骑在影鬃背上,依旧是那身麻布圆领袍,姿态闲适。
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脸上还带着一丝风尘和……意犹未尽?他显然也没料到皇帝和程家父子都在御花园,看到亭中跪了一地的人,尤其是李世民那背对着他、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萧瑟”的背影,明显愣了一下。
“呃……老李?你们……这是开家庭批斗大会呢?”林石驱使影鬃走近水榭,翻身落地,动作干净利落。
影鬃立刻温顺地屈下前肢,巨大的头颅蹭了蹭林石的腿。
李世民缓缓转过身。夕阳的金光勾勒着他的侧脸,帝王威严依旧,但林石那双在方舟世界磨砺出的、对情绪极其敏锐的眼睛,却捕捉到了对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极其复杂的东西——那是一种混合着渴望、羡慕、不甘,甚至还有一丝……强自压抑的委屈?
就像一个看到小伙伴有了新奇玩具,自己却只能远远看着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是手握天下的帝王。
林石瞬间秒懂。他看看地上跪着的、一脸“我闯祸了”表情的程处默和尉迟宝琳,再看看李世民那副“朕很深沉但朕不说”的模样,最后目光落在影鬃那身油光水滑、在夕阳下泛着幽光的黑毛上……
林石差点没绷住笑出来。
他强忍着笑意,脸上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拍脑门,对着李世民咧嘴一笑,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我懂你”的爽朗:
“嗨!我说呢!老李你站这儿半天,是不是也想试试我家影鬃的脚力?想骑就直说嘛!跟我还客气啥!”
“噗——!”程咬金一个没忍住,差点喷出来,连忙死死捂住嘴,憋得满脸通红,肩膀疯狂抖动。
尉迟恭的眼角也狠狠抽搐了一下,赶紧低下头掩饰。程处默和尉迟宝琳更是猛地抬头,一脸震惊加茫然地看着林石——神使大人,您这也太……太直接了吧?!
李世民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那张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深沉的脸,瞬间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名为“措手不及”的尴尬!被……被点破了?!还是以如此粗鄙直白的方式?!
帝王心术在这一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滑铁卢!
林石却仿佛没看到皇帝的尴尬,自顾自地走到影鬃身边,用力拍了拍它强健的肩颈,对着李世民热情招呼:“来来来!老李,别愣着啊!趁天还没黑透,赶紧上来试试!影鬃跑起来可稳当了,比骑马舒服多了!保证让你体验一把什么叫‘御风而行’!处默和宝琳都说好!”
他一边说,一边还对着影鬃努努嘴:“伙计,趴低点!这可是咱们大唐皇帝,面子得给足!让他好好感受感受!”
影鬃熔金的竖瞳瞥了一眼李世民,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吼,但还是顺从地再次屈下前肢,整个身体几乎伏贴在地面上,方便人上去。
李世民:“……”他看着眼前伏低身躯、如同等待主人骑乘的影兽,再看看林石那张写满“真诚邀请”的笑脸,还有旁边程咬金那憋笑憋得快要背过气的样子……一股从未有过的、名为“骑虎难下”的感觉涌上心头。
拒绝?显得他这皇帝小气,连个坐骑都不敢试?接受?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去骑一头……刚刚还吓疯过探子的深渊影兽?!成何体统?!
然而……那“御风而行”的诱惑,那程处默口中“比赤兔马还带劲”的体验,如同魔鬼的低语,在他心头疯狂撩拨。
林石看着李世民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变化,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更加热情,甚至带上了点“激将”的意味:“怎么?老李,该不会……你也怕吧?放心!有我在呢!影鬃乖得很!你看处默和宝琳不都好好的?来来来,别磨叽!”
他上前一步,作势就要去搀扶李世民。
“咳!”李世民猛地咳嗽一声,强行压下脸上的不自然,瞬间恢复了帝王的沉稳(至少表面上是)。他挺直腰背,目光扫过林石伸过来的手,并未去扶,而是自己大步走向了伏低的影鬃。
“朕……倒要看看,这影兽……有何神异之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帝王的好奇与威严。他走到影鬃身侧,动作并不十分娴熟,但胜在沉稳有力,一手抓住那浓密冰冷的黑色鬃毛,借力一撑,稳稳地跨坐到了影鬃宽阔的脊背上。
入手是冰冷坚硬如铁的肌肉,身下是浓密如燃烧黑焰的鬃毛,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硫磺与暗影气息的威压瞬间包裹了他。影鬃熔金的竖瞳微微转动,瞥了一眼背上的新乘客,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李世民的身体瞬间绷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这头凶兽体内蕴含的恐怖力量,那冰冷的竖瞳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一股源自本能的、对顶级掠食者的警惕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
“坐稳了老李!”林石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笑意,“影鬃,走两步!稳着点!”
影鬃低吼一声,四足无声站起。李世民只觉得视野陡然拔高!御花园的景色以一种全新的角度呈现在眼前。影鬃迈开步伐,动作依旧轻盈迅捷,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行走,竟真的如履平地,稳得惊人!晚风拂过面颊,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心头那点本能的紧张。
程咬金、尉迟恭、程处默、尉迟宝琳,还有亭中侍立的内侍宫女,全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足以载入史册的荒诞一幕:
大唐天子,贞观皇帝李世民,端坐于来自异界的深渊影兽背上,在皇家御花园中,被那传说中的“神使”林石牵着缰绳(金属链),如同遛马般,慢悠悠地散步……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将一人一兽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开满秋菊的御花园小径上。李世民紧握着冰冷的鬃毛,感受着身下影鬃行走时传递来的、强大而稳定的力量感,感受着那拂面的晚风,紧绷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度,缓缓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一丝从未有过的、属于冒险者而非帝王的、新奇的快感,悄然掠过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