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的大雨,将晒谷场和通往矗立在远处邻村小学的路浸成了泥塘,踩下去能陷到脚踝。林深穿着补丁套补丁的胶鞋,每走一步都像有冰冷的舌头舔舐着脚趾缝。书包是奶奶用装化肥的尼龙袋改的,针脚粗粝,摩擦着后背单薄的衣衫。他攥着半块硬邦邦的杂粮馒头——那是昨晚上省下来的,掌心被粗粝的颗粒硌得生疼,却舍不得咬一口。
邻村的小学挤在旧祠堂里。青砖墙上糊着半旧的报纸,被潮气洇出深浅不一的地图。几十个孩子挤在条凳上,年龄参差,像一筐刚摘下来还沾着泥的萝卜。林深缩在角落,盯着讲台前穿灰色中山装的老先生。先生鼻梁上架着断了腿又用白胶布缠住的眼镜,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像吞着一颗看不见的石子。
“我姓孙,”他用粉笔在黑板上重重写下“孙”字,粉灰簌簌落下,“张老师因为有事回老家了,从今天起,我来教你们认字、算数、懂道理。”
第一堂课是写字。孙先生发下粗糙的草纸和铅笔头——比林深藏的那截还要短小。他学着旁人,把纸铺在坑洼的泥桌面上,铅笔尖小心翼翼触到纸面。手抖得厉害,“一”字写出来歪得像条蚯蚓。前排一个穿花布衫的胖小子回头瞥了一眼,捂着嘴嗤嗤地笑。林深耳根烧起来,下意识想把纸揉成一团。
“莫急。”一只枯瘦的手按在他手背上。孙先生不知何时踱到了他身后,声音不高,却压住了祠堂里嗡嗡的骚动,“字如人,站正了,才有筋骨。”他捏着林深的手指,带他重新落笔。笔尖划过粗粝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一个端正的“一”字,稳稳地立在纸中央。
下课铃是孙先生敲响挂在梁上的半截铁轨,“当啷”一声,惊飞檐下避雨的麻雀。孩子们野马般冲向泥泞的院子。林深没动,低头看着草纸上的“一”字,指尖轻轻描摹那笔直的脊梁。
“喂!”一个尖利的声音炸在耳边。是那个花布衫胖小子,叉着腰,身后跟着两个流鼻涕的男孩,“新来的,交保护费!”他摊开肥厚的手掌,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林深愣住,书包带子勒紧了手心:“……什么费?”
“装傻?”胖小子一脚踹在他泥桌腿上,震得草纸滑落,“在这上学,就得给我们‘三虎帮’进贡!吃的,玩的,毛票都行!”他身后一个豁牙男孩吸溜着鼻涕帮腔:“就是!不交揍你!”
林深攥紧了书包带。奶奶缝袋子时的话还在耳边:“咱不惹事,可咱也不怕事。”他低头,看见桌脚边躺着早上剩下的那半块杂粮馒头,不知何时掉了出来,沾了泥水。他弯腰想捡。
“还敢藏吃的!”胖小子眼疾脚快,一脚踩在馒头上,黏糊糊的饼渣混着泥浆,糊成了一团烂泥。他得意地碾了碾鞋底:“穷鬼!”
一股火猛地窜上林深头顶。他想起父亲摔碎的碗,想起西院王叔的咆哮,想起太奶奶被踩进泥里的香蕉……所有被践踏、被碾碎的东西,都在这一刻发出无声的尖啸。他猛地扑上去,像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一头撞在胖小子圆鼓鼓的肚子上!
“嗷!”胖小子猝不及防,踉跄着摔倒在泥水里,花布衫顿时裹满泥浆。他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你敢打我!给我打死他!”
两个男孩嚎叫着扑上来。拳头、指甲、泥巴,劈头盖脸砸向林深。他被打倒在地,泥水灌进口鼻,眼睛火辣辣地疼。混乱中,他胡乱抓挠,指甲抠到一处皮肉,听到一声痛叫。豁牙男孩捂着手腕跳开,上面多了几道血痕。
“都住手!”孙先生的声音炸雷般响起。他一手拎起压在林深身上的胖小子,一手拽开另一个男孩。祠堂门口,闻声赶来的其他老师也冲了进来。
林深被揪起来,浑身泥水,嘴角破了,渗着血丝。孙先生看着他,又看看嚎哭的胖小子和捂着手腕的豁牙牙,眉头拧成了疙瘩。
“为什么打架?”孙先生的声音很沉。
“他……他先撞我!还挠人!”胖小子指着豁牙手腕上的血痕,哭得更大声。
豁牙也哭:“他抢我吃的!还打人!”
泥浆糊住了视线,林深抹了把脸,血混着泥水流进嘴角,一股铁锈般的腥咸。他看着地上那滩被踩得稀烂的馒头泥,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谁会信?就像家里那些争吵,谁对谁错,最后挨打的总是他。
孙先生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最后落在林深紧攥的拳头上——里面死死捏着半块没被踩到的、沾满泥的馒头边角。他沉默片刻,对胖小子和豁牙说:“去洗干净。再惹事,叫你们爹娘来!”又转向林深,声音缓了些:“你,跟我来。”
林深被带到祠堂后面一小间逼仄的耳房。孙先生打来一盆清水,拧了条灰扑扑的毛巾递给他:“擦擦。”水里映出一张狼狈的小脸,头发黏着泥,眼角青了一块,嘴唇肿着,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暴雨洗过的石头。
“为什么打架?”孙先生又问了一遍,坐在他对面一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
林深低头,看着水盆里自己晃动的倒影,哑着嗓子挤出两个字:“馒头。”
“胖小子踩的?”
点头。
“为什么不说话?怕?”
林深攥紧了湿毛巾。水珠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他想起石头偷偷捡起银杏叶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太奶奶枯瘦的手心。“……说了,也没用。”声音轻得像蚊子哼。
孙先生没再追问。他起身,从墙角一个破旧的木箱里翻找着什么。林深看到箱子里堆满了旧书、卷边的本子,还有几个墨水瓶。孙先生拿出一个墨水瓶,里面只剩下瓶底浅浅一层蓝黑色墨水。他拔开胶木瓶塞,又抽出一支秃了毛的毛笔,蘸了蘸那点可怜的墨水,递到林深面前。
“拿着。”
林深迟疑地接过。笔杆光滑冰凉。
“会写‘林深’吗?”
摇头。
孙先生拿过林深擦脸用的草纸,翻到背面空白处。他握住林深拿笔的手,蘸墨,落笔。笔锋划过粗糙的纸面,留下浓重又流畅的痕迹。
“‘林’——双木为林,顶天立地。”
“‘深’——水旁为渊,静水流深。”
两个墨色淋漓的大字,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量,压在草纸上。林深看着自己的名字,第一次觉得这两个字有了筋骨,有了分量,不再是户口本上模糊的符号。
“名字,是顶在头上的天。”孙先生松开手,指着那墨字,“人活一口气,字立一身骨。别人踩你,你骨头软了,就真趴下了。骨头硬着,再踩,也踩不碎。”
窗外雨声淅沥。祠堂前院传来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喧哗,隔着一道破门,显得遥远。这间昏暗的小耳房里,只有墨水的微涩气味静静弥漫。林深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未干的墨迹,只悬空描摹着“深”字那三点水旁——像三滴沉静的雨,落进了看不见的深潭。
他攥紧了那半块泥馒头,硬硬的边角硌着掌心。这一次,他没有把它藏起来,也没有扔掉。
放学时,雨停了片刻。泥路更加难行。林深深一脚浅一脚,远远看见自家院门口那棵老银杏。金黄的叶子被风雨打落不少,铺了一地,像散碎的金箔。树下站着一个人,是父亲林国栋,手里拎着个鼓囊囊的麻袋,脸色阴沉得像能拧出水。
“死哪去了?磨蹭到现在!”父亲劈头就骂,唾沫星子溅到林深脸上,“家里等着米下锅,不知道?”他粗暴地拽过林深,把沉重的麻袋塞进他怀里。是稻谷,刚打下来的,还带着潮湿的泥土气和禾秆的清香。很沉,压得林深一个趔趄。
林深抱着麻袋,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浆、蹭着墨迹的裤腿和那双露出脚趾的破胶鞋。书包里,那页写着“林深”的草纸,安静地贴着后背,像一块小小的、温热的铠甲。
“聋了?走啊!”父亲不耐烦地推搡了他一把。
林深抱紧麻袋,迈开腿。脚陷在泥里,拔出来,再陷进去。泥泞不堪的路上,留下两行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脚印,一路延伸向那个弥漫着烟味、争吵声和无形硝烟的院落。院门口,几片湿透的金黄银杏叶,粘在冰冷的泥浆里,像被遗忘的信笺。
他抱紧怀里的谷子,那沉甸甸的重量压着胸口,也压着书包里那页未干的墨迹。名字的骨架,在黑暗中悄然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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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泥泞像胶一样黏在鞋底。林深拖着灌了铅的步子往家走,书包带子勒进肩胛骨,摩擦着昨日被胖小子撕破的衣领。伤口结了薄痂,一动就扯得生疼。祠堂里那场混战的淤青在胳膊上泛着紫,可真正硌着他的,是怀里那页写着“林深”的草纸——孙先生蘸着瓶底最后一点墨水写下的名字,墨迹太浓,洇透了纸背,像两块沉甸甸的烙铁贴着他的皮肉。
晒谷场边缘的泥浆吸住了他的破胶鞋。他拔脚,泥浆发出“噗嗤”一声不情愿的呻吟。西院篱笆根下,几颗被雨水泡胀的青毛豆滚在泥水里,旁边歪着石头常钻的柴垛洞,黑黢黢的,空无一物。林深盯着洞口,想起石头攥着银杏叶时亮得惊人的眼睛,又想起父亲昨天那句“离那小混蛋远点”,喉咙里像堵了把粗粝的沙子。
院门虚掩着,一股劣质烟草的呛味混着隔夜馊饭的气味扑面而来。父亲林国栋佝偻在堂屋的破藤椅里,脚边散落着几颗花生壳,手里捏着半截自卷的烟屁股,火星明明灭灭。他眼皮也没抬,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死回来了?灶膛该掏了。”
林深没应声,放下书包,径直钻进厨房。灶膛里积满了灰白的冷烬,像一座死掉的小山。他拿起火钳,冰凉的铁锈味钻进鼻腔。刚拨了两下,一团没烧透的纸灰滚了出来,露出半截模糊的铅字——“林深”。是那张被他揉皱又小心抚平的成绩单,上学期唯一拿过的“双百”。
“磨蹭个屁!”父亲的声音炸雷似的追进来,“掏个灰也半死不活!”
林深攥紧了火钳,指节发白。灶膛深处,一点微弱的红光在灰烬下苟延残喘,像孙先生眼镜片后那点温和的光。他忽然蹲下身,鼓起腮帮,对着那点红用力吹去。灰烬簌簌飞扬,扑了他一脸。他不管,只死死盯着那点红。终于,“嗤”地一声,一小簇火苗颤抖着钻出来,贪婪地舔舐着他丢进去的干草叶。火光跳跃着,映亮他脸上混合着泥灰和墨迹的污痕,也映亮了他眼底那簇不肯熄灭的倔强。
第二天放学,孙先生叫住了他。老先生从掉了漆的木头讲台下摸出个墨水瓶,瓶身油腻发黑,瓶底沉淀着厚厚一层蓝黑色的渣子。“拿着,”他把瓶子塞进林深手里,“字是骨头,墨是血。骨头要硬,血不能干。”瓶身冰凉粗糙的触感贴着林深掌心的擦伤,那点细微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挺直了脊背。
他再没绕到西院。那页写着名字的草纸被他用石头压平,藏在床底破瓦罐的最底层,和太奶奶的香蕉皮、石头送的刺猬石头放在一起。他开始用那瓶底带渣的墨水写字。蘸水的笔尖划过草纸,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也像后院那棵老银杏在风里抖落碎金。他写得极慢,每一笔都像在泥泞里跋涉,墨水太稠,常常滞涩着拉出毛刺,但他不管,只死死盯着纸面,照着孙先生写下的样子,一遍遍描摹那“林”字顶天立地的双木,那“深”字静水流深的三点水。墨痕叠着墨痕,在粗粝的纸面上堆起小小的山脊,像他掌心磨出的薄茧。
一天黄昏,他正蹲在灶膛前吹火,院门被拍得山响。王婶头发蓬乱地闯进来,脸上挂着新添的淤青,怀里抱着个瓦盆,里面是几块冒着热气的红薯。“小深……”她声音发颤,眼神躲闪,“石头发热,烧得说胡话……就想吃口甜的……”她飞快地把瓦盆塞到林深脚边,像丢下一个烫手的山芋,转身就跑。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爆响。林深盯着那几块红薯,金黄的薯肉裂开缝隙,渗出粘稠的蜜汁,甜香混着柴烟,霸道地钻进鼻腔。他想起石头嚼生毛豆时咯吱作响的牙齿,想起太奶奶被踩进泥里的香蕉。父亲粗重的鼾声从堂屋传来。他猛地站起身,抓起两块最烫的红薯,用那张写满“林深”的草纸草草一裹,冲出厨房。
篱笆缝还在。他蹲下身,把滚烫的纸包用力塞进去。纸包太厚,卡在缝隙里。他发狠地往里捅,粗糙的竹篾刮破了手背,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终于,“噗”一声,纸包掉进了西院那边的泥地里。
他没等石头出来,转身就跑,一路狂奔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才敢回头。暮色四合,西院屋檐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篱笆根前,小心翼翼地剥开沾了泥的草纸,抓起红薯狼吞虎咽。昏黄的光线勾勒出石头嶙峋的脊背轮廓,像一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雏鸟。林深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慢慢摊开手掌。被竹篾刮破的血痕混着墨迹,在掌心蜿蜒成一条小小的、沉默的河。他合拢手指,紧紧攥住,像攥住一颗深埋地下的、不会发芽却滚烫的种子。
夜更深时,父亲酒气熏天地回来了。他踢翻了灶边的瓦盆,冷掉的红薯滚了一地。“败家玩意儿!老子的粮食喂狗了!”他揪住林深的耳朵,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说!红薯哪去了?”
林深的耳朵火辣辣地疼,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他盯着地上滚动的红薯,喉咙里堵着石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彻底熄灭,黑暗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厨房。
父亲骂骂咧咧地走了。林深慢慢蹲下去,捡起一块沾满泥灰的冷红薯。他剥开皮,狠狠咬了一口。冰凉的甜腻混着泥土的腥涩,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有手心里,那混合着血和墨的湿黏,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提醒着他那个在墨水瓶底挣扎的名字,和那个在篱笆缝后吞咽甘甜的、无人知晓的夜晚。
风穿过院墙,后院那棵老银杏沙沙作响。一片金黄的叶子挣脱枝头,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脚边,覆盖住那块被踩扁的红薯皮,像一张无人签收的、沉默的汇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