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长安的盛夏,烈日如同被炉火反复煅烧的赤铁,将太极宫的金砖炙烤得滚烫,赤脚踩上去仿佛能听见皮肉滋滋作响。

房玄龄跪在丹墀之下,石面的灼烫透过官服渗入骨髓,而李世民宣读诏书的声音却比这暑气更让人寒心。

“特擢房玄龄为太子太傅,总领崇文馆修书事务……”

话音裹挟着香炉里蒸腾的龙涎香,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回音,惊得梁间金铃发出细碎的哀鸣。

所谓“擢升”,不过是将他调离中枢的精巧牢笼,那些堆积如山的漕运案卷、未完成的吏政法度,此刻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镜花水月。

“谢陛下隆恩!”他叩首时,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震得眼前金星乱冒。

恍惚间,三年前君臣共商国策的场景如走马灯般闪现:那时皇帝亲手为他斟的葡萄美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流转,映着李世民眼中的期许;而此刻喉间翻涌的,却是比胆汁更苦涩的滋味。

余光瞥见李承乾立在御座旁,玄色锦袍上的金线蟠龙随着呼吸起伏,宛如活物般张牙舞爪,那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恰似掖庭宫墙角蜿蜒生长的毒藤蔓,悄无声息间便能绞杀生机。

相府的暮色来得格外迟缓,卢氏将温好的酒盏轻轻推到丈夫面前。细瓷杯壁凝着水珠,顺着缠枝莲纹蜿蜒而下,在檀木案几上洇出深色痕迹。

“听说崇文馆新栽的梧桐木案几最是名贵,”

她声线轻柔,指尖抚过丈夫手背凸起的青筋,那里还留着握笔过久的茧子,“倒比整日与那些腌臜事纠缠清净些。”

房玄龄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惊得梁间燕雀扑棱棱乱飞。

酒液顺着嘴角飞溅,在月白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云纹,宛如未干的泪痕。

“清净?”他抓起案头的算筹,竹制筹棒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每一根都像一柄无法出鞘的剑,“陛下将我比作'老鹤栖松',可长安城里哪有松?分明是豺狼环伺的道场!九品遗老的宅子夜夜挑灯修缮族谱,东宫密室的《士族谱系图》怕是要画满整面宫墙!”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三更梆子声,沉闷的声响惊得他浑身剧烈颤抖。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正是这个时辰,三年前户部那场冲天大火,漫天火舌吞噬了江南漕运账册,噼啪爆裂的声响中,他眼睁睁看着无数百姓的血汗化作灰烬。

此刻烛火突然明灭不定,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上,恍若无数冤魂在无声控诉。

与此同时,东宫密室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息。

李承乾展开泛黄的《九品官人法》残卷,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羊皮纸上投下张牙舞爪的轮廓,恰似他内心翻涌的贪婪与野心。

“明日早朝,舅舅便以'科举舞弊'为由弹劾礼部,”他用银簪狠狠划过“上品无寒门”几字,簪尖与纸张摩擦发出刺耳声响,"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官员,竟敢在洛水大桥案上替房玄龄说话……”

长孙无忌捻着雪白胡须,蟒纹官袍上的金线在暗处泛着冷光,如同蛰伏的毒蛇随时准备出击。

“太子殿下放心,”他的声音低沉而阴鸷,带着岁月沉淀的老辣,“大理寺卿是老夫门生,只需将几份誊写工整的'舞弊证据'呈上去……”

话未说完,密室突然传来机关开启的轰鸣声。

严庄满头大汗地冲进来,怀中密函还带着岭南湿热的水汽:“殿下!房玄龄的旧部在追查当年占城稻的账册,已经查到……”

李承乾猛然将银簪折断,锋利的断口在烛火下泛着血光。

烛芯突然爆出一朵灯花,将墙上《士族谱系图》上的崔、卢、李、郑等姓氏照得忽明忽暗,仿佛预示着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告诉岭南的人,”他咬牙切齿道,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必要时,让那些知情者永远开不了口。记住,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而在长安的街头巷尾,另一股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左相府中,雕花檀木盘里盛着刚送来的新鲜荔枝,颗颗饱满红润,宛如红宝石。

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左相竟动用漕运船只,八百里加急从四川运送这些娇贵的鲜果。

快马日夜兼程,扬起的尘土遮蔽了官道,沿途驿站的马匹被活活累死,马尸横陈;驿卒们疲于奔命,许多人倒在半路再也没能起来。

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汗被挥霍在权贵的私欲上。

右相府中则是另一番“忙碌”景象。

密室内,师爷们正在清点刚刚从江南运来的金银财宝,一箱箱财物堆积如山。

右相派人打着“为国敛财”的旗号,在南方大肆搜刮,无数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哀嚎声、咒骂声回荡在江南水乡,但这些声音传不到长安,传不到皇帝耳中,只化作了权贵们酒桌上的谈资和炫耀的资本。

第二日早朝,太极殿的铜鹤香炉升起阵阵黑烟,仿佛预示着大唐江山的飘摇。

长孙无忌踏出班列,象牙笏板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启禀陛下,今科进士试题竟与坊间流传的模拟卷如出一辙!”他展开卷轴,所谓的“舞弊证据”字迹工整,印章鲜红,看上去毫无破绽,“礼部侍郎是房玄龄举荐之人,其中必有勾结!”

“够了!”李世民的玉如意重重砸在龙案上,震落的朱砂在《贞观政要》上洇出狰狞的红痕,宛如一道伤口。

他望向阶下低头不语的李承乾,想起昨夜太子冒雨送来的《谏伐四夷疏》,字里行间满是忧国忧民之情,墨迹被雨水晕染却更显恳切。

“科举乃国之根本,”皇帝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承乾,你素日勤勉,可愿代朕彻查此案?”

李承乾跪地叩首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如同饿狼见到猎物。

他的额头贴着青砖,声音却清亮无比:“儿臣定当尽心竭力,不眠不休也要查清真相!若不能还科举清明,甘愿以死谢罪!”

殿外突然狂风大作,卷起他玄色锦袍的下摆,内衬上暗绣的十二章纹若隐若现——那本是只有天子才能使用的纹样,此刻却成了他野心昭昭的明证。

深夜的崇文馆,唯有房玄龄案头的烛火摇曳。

案头摊开的《唐律疏议》停在“结党营私”那一页,烛光将字迹映得忽明忽暗。新得的密报显示,岭南漕船又开始异常往来,这次的货物清单上,赫然写着“修族谱用宣纸三万张”。

他颤抖着抓起算筹,却在触及沙盘的瞬间停住——那些曾经标注漕运节点的红点,此刻仿佛都变成了敌人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卢氏端着醒酒汤进来时,看见丈夫对着虚空比划算筹,神情恍惚而又坚定。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将斑白的头发染成霜色,身形单薄得如同深秋枝头摇摇欲坠的残叶。

“玄龄,”她轻声道,声音里满是心疼,“世人皆知你算无遗策,可这人心……终究是最难算计的。”

房玄龄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比不上心中的苦涩。

他望着窗外的冷月,想起杜如晦临终前的话:“玄龄,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可有些恶龙,你不得不斗。”

算筹袋突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仿佛在提醒他,这场与士族、与阴谋、与人心的较量,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而大唐的江山,正如同风雨中的孤舟,在暗流涌动的漩涡中摇摇欲坠,等待着有人能拨云见日,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