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阁顶的喧嚣与诗剑余韵,如同隔世。李锈鸣拖着被谪仙剑意与蚀灵钉双重蹂躏的身躯,如同游魂般回到陋巷深处。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浓烈的劣酒气扑面而来。
裴十二没睡。他盘腿坐在那张瘸腿桌子旁,油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桌上放着一个空酒坛,还有一柄出鞘的、寒光凛冽的狭长快刀。刀身映着灯火,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杀气凝而不发。
他没有回头,只是拿起桌上的酒碗,仰头灌下最后一口残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却比刀锋更冷:
“回来了?”
李锈鸣靠在门框上,喘息粗重。虎口崩裂的伤口还在渗血,蚀灵钉的阴寒在谪仙剑意压制后,如同退潮的毒蛇,蛰伏着等待反扑,带来更深的疲惫与剧痛。他灰蓝色的眼眸低垂,看着自己沾满尘土和血迹的双手,没有回答。
裴十二放下酒碗,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终于转过头,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点燃烧的寒星,直刺李锈鸣。
“李太白的剑,”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凿进李锈鸣的耳膜,“如何?”
如何?
如何?!
李锈鸣的呼吸猛地一窒!脑海中瞬间闪过那轻描淡写挥来的酒葫芦,那沛然莫御、消解一切的粘滞之力!闪过那两句诗化作的金色字符,那洞穿时光、碾碎恨意的悲悯与苍凉!闪过那白衣谪仙弹指间破去他必杀一剑的从容!
快?准?狠?
在那种力量面前,他引以为傲的三年磨砺,如同孩童挥舞木棒般可笑!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屈辱涌上喉头,混合着蚀灵钉的阴寒,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我……”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挡不住他一招。”
“一招?”裴十二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你以为,你能逼他用出‘一招’?”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陋室内投下巨大的阴影,压迫感如山岳般倾轧而来。他走到李锈鸣面前,两人距离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的血腥味和酒气。
“你此修行,见他,”裴十二伸出手指,虚点着李锈鸣的眉心,指尖仿佛带着无形的锋锐,“如井中蛙观天上月。”
井中蛙……观天上月……
李锈鸣浑身一震!灰蓝色的眼眸骤然收缩!这个比喻,精准、残酷,如同冰冷的匕首,剖开了他所有的侥幸与自傲!他这三年的地狱磨砺,在裴十二眼中,不过是井底挣扎,看到的不过是井口那一方狭窄的天空!而李太白,便是那轮悬挂在浩瀚苍穹、遥不可及的明月!
“井蛙之力,纵使拼尽全力跃出井口,所见不过方寸之地,岂知皓月之广,银河之阔?”裴十二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你的剑,快在凡俗,狠在生死。他的剑……早已超脱了‘快慢’、‘狠戾’这些皮相。”
他顿了顿,鹰隼般的目光紧紧锁住李锈鸣眼中翻腾的屈辱与不甘,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落:
“你若有我修行,见他……”
“如一粒蜉蝣见青天!”
蜉蝣……见青天!
李锈鸣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蚀灵钉的剧痛瞬间爆发,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蜉蝣!朝生暮死,渺小如尘埃!
青天!浩瀚无垠,亘古长存!
井蛙观月,尚能窥得一丝光影。蜉蝣见天,却连那苍穹的边际都无法想象!这是何等绝望的差距!裴十二的修行,远在他之上,可即便如此,在裴十二眼中,李太白依旧是那无法企及的青天!而他李锈鸣,在裴十二的参照下,竟渺小如蜉蝣!
三年地狱磨剑,自以为锋芒初露,足以撕裂黑暗。却原来,在真正的巍峨高峰面前,他连山脚下的尘埃都算不上!那九天之上的宿命阴影,那将他拖入深渊的仇敌,又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锈鸣!比蚀灵钉的阴寒更刺骨,比奴隶市场的鞭打更令人窒息!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灰蓝色的眼眸失去了焦距,只剩下无边的空洞与死寂。握剑的手,无力地垂落。
陋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
裴十二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少年。他眼中锐利的光芒并未消散,反而更盛。他没有安慰,没有鼓励,只是缓缓抽出了腰间的狭长快刀。
刀光如水,映着他冷硬如铁的面容。
“知道差距了?”他问,声音平静无波。
李锈鸣没有回答,只是将头深深埋入臂弯。那是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沉默。
裴十二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
“知道差距,是好事。”他手腕一抖,快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刀尖直指瘫坐的李锈鸣!
“蜉蝣撼树,是痴妄。”
“但蜉蝣……亦有向天之心!”
“青天虽高,终有尽时!”
“剑道无涯,何惧起点低微?!”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陋室!带着一种斩断迷惘、劈开绝望的决绝!
“蚀灵钉锁你灵力?那就用这枷锁磨你的骨!”
“谪仙剑意高不可攀?那就记住那份碾压你的力量!让它成为你攀登的阶梯!”
“九天宿命如天堑?那就用你的剑,一点一点,把那狗屁天堑凿穿!”
他一步踏前,刀尖几乎抵住李锈鸣的鼻尖,凌厉的杀气刺激得李锈鸣猛地抬起头!
“李锈鸣!”裴十二的声音如同战鼓轰鸣,“告诉我!你是想做那认命的井蛙?做那朝生暮死的蜉蝣?还是——”
他刀锋一转,指向门外无边的黑夜,指向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巍峨青天与冰冷宿命!
“做那吞月的蛤蟆?!”
“做那——逆天的蜉蝣?!”
陋室之内,油灯的火苗被裴十二的杀气激得疯狂摇曳!
李锈鸣灰蓝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那近在咫尺的、吞吐寒芒的刀尖,更倒映着裴十二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仿佛要刺破这方陋室、刺破这苍穹的鹰眼!
绝望的死寂被打破。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疯狂、更加决绝的火焰,在李锈鸣被碾碎的心底,轰然点燃!
他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墙壁,站了起来。身体依旧因蚀灵钉而颤抖,但脊梁,却挺得笔直!
他抬起手,不是去握腰间的剑,而是伸向裴十二指向黑夜的刀锋!在距离刀锋寸许的地方停下,灰蓝色的眼眸中,空洞与死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要将这黑夜连同那青天一起焚尽的疯狂!
“我……”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仿佛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力量,“做蜉蝣。”
“但……”
“是能吞了那青天的蜉蝣!”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胸口的蚀灵钉乌光一闪,阴寒剧痛再次袭来!但他只是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未曾倒下!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眼前的刀锋,也盯着刀锋所指的、那无边的黑暗与宿命!
裴十二看着眼前这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眸,看着少年那在剧痛中依旧挺直的脊梁,他那冷硬如铁的脸上,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扯开了一个近乎狰狞的、却充满了激赏与狂放的笑容!
“好!”
“这才是我裴十二的刀!”
“从明天起,”他收刀归鞘,转身走向那张瘸腿桌子,声音斩钉截铁,“蚀灵钉的苦,给我加倍吃!剑,给我往死里练!”
“青天?”
“老子倒要看看,你这粒蜉蝣,能把这天,捅出多大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