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森林,像一头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布满尖刺和陷阱的巨兽。每一步踏出,都是对意志和这具残破身体的酷刑。

左脚,那只饱受蹂躏的脚掌,每一次接触地面,无论下面是松软的腐叶、湿滑的苔藓,还是坚硬的石块,都像是踩在了烧红的烙铁和淬毒的钢针丛上。**尖锐、深入骨髓的刺痛**顺着神经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激得眼前阵阵发黑。脚踝和小腿连接处那条该死的筋腱,像一根被强行拧紧后又生锈的铁索,**僵硬、顽固地牵绊着**每一次试图流畅发力的动作,迫使我的身体必须大幅度地向左侧倾斜、摇晃,才能勉强维持那可怜巴巴的平衡,不至于一头栽倒。

“嗬…嗬…” 沉重的喘息混杂着压抑不住的痛哼,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汗水像溪流一样从额头、鬓角滚落,浸透了我那早已看不出原色、被树枝刮成破布条的上衣,混合着草药味和汗馊味,粘腻地贴在皮肤上。阿木给的那双厚底草鞋,鞋底早已磨穿了大半,边缘绽开,露出里面同样破烂、沾满泥污的裹脚布。脚底旧伤未愈,新磨出的水泡又破了,脓血混着泥水,每一次摩擦都带来火辣辣的灼痛。

“歇…歇会儿…” 我几乎是哀求般对自己说,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找到一棵歪脖子老树,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屈膝,再用手撑着膝盖,一点一点地将身体的重心从那条剧痛的左腿转移到相对完好的右腿,再慢慢滑坐下去。仅仅是这个坐下的过程,就疼得我龇牙咧嘴,冷汗涔涔。

森林慷慨地展示着它的丰饶,也冷酷地设置着障碍。**迷路是常态。** 高度近视的眼睛在茂密的林冠下,视野更加模糊不清,参照物难以辨认。只能依靠太阳的大致方位和阿木指点的“东方”概念,跌跌撞撞地前行,常常绕回原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将森林变成泽国。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透全身,冻得我牙齿打颤,**更要命的是脚底伤口被泥水浸泡后那钻心的刺痛和感染加重的恐惧。** 寻找干燥避雨处时,差点一脚踩进伪装完美的泥沼陷阱。蚊虫如同轰炸机群,疯狂叮咬着裸露的皮肤,留下红肿瘙痒的包块。一条色彩斑斓、伪装在落叶中的毒蛇,在我拄拐的手即将按下去时,猛地窜出,吓得我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后退,后背撞在树干上,震得差点背过气去。

阿木塞给我的皮囊早已干瘪。最后一块硬如石头的麦饼在两天前就着苦涩的溪水下肚。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我的胃袋,发出咕噜噜的哀鸣。只能靠沿途辨识有限的、记忆中贝爷提过或看起来眼熟的无毒野果、嫩芽充饥,味道酸涩难咽,且常常导致腹泻,进一步消耗着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连生火取暖、烤干衣物都成了奢望。** 冰冷的夜晚只能蜷缩在树洞或岩石下,靠体温硬扛。

**手机电量(7%)像一个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只在那些被剧痛、寒冷和深入骨髓的孤独啃噬得快要发疯的深夜,才敢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指将它从贴身最里层摸出来。冰冷的金属外壳沾染着体温。按下开机键的瞬间,微弱的光芒在碎裂的蛛网下艰难亮起,如同风中残烛。电量显示:**6%…5%…4%…** 每一次数字的跳动都像在心尖上割了一刀。屏幕上,杨雨欣在咖啡厅端着杯子、侧脸明媚的笑容,顽强地穿透裂痕。那笑容如此鲜活,如此温暖,与这冰冷、痛苦、绝望的森林地狱形成了最残酷也最动人的对比。

“雨欣…” 我嘶哑地、无声地念着,喉咙哽咽得发痛。温热的液体模糊了视线。“等着我…” 用最快的速度,贪婪地凝视几秒,再像做贼一样,带着巨大的负罪感,飞快关机,紧紧捂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将那最后一丝微光按回心底。**那个红色的、20000毫安、自带充电线的充电宝,指示灯依旧顽强地亮着四格饱满的蓝色——满电。** 它是我唯一与地球相连的物理纽带,是杨雨欣照片的能源,是我最大的精神寄托。我甚至不敢把它和手机连接尝试充电——万一充不了呢?万一这点电量是最后的希望呢?不到绝境,绝不能动!**它存在的意义,就是给手机充电,让我能再看一眼雨欣的笑容,仅此而已。**

仙山!长生!回家!这执念是支撑我重新拄起拐杖,拖着仿佛灌了铅的跛腿,再次迈开如同灌铅般沉重步伐的唯一力量。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几十天,也许是几个月。时间在痛苦中失去了精确的刻度。当眼前遮天蔽日的巨树和藤蔓终于变得稀疏,视野尽头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巍峨的、土黄色的、绵延起伏的轮廓线**时,我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是…城墙?

心脏猛地一抽!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混合着巨大的疲惫涌了上来。我拄着拐杖,几乎是踉跄着加快了脚步(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快”的话),跛脚带来的剧痛似乎都麻木了几分。

近了,更近了。

**巨大的、由夯土和巨石垒砌而成的城墙**,如同一条沉睡的土黄色巨龙,横亘在大地上。城墙高达十数丈,表面布满风雨侵蚀的痕迹和修补的疤痕。**高耸的城门楼**飞檐斗拱,虽然显得陈旧,却自有一股威严气势。**巨大的包铁木门**敞开着,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有挑担的农夫、推车的商贩、骑驴的旅人。城门外是尘土飞扬的官道,人流车马络绎不绝。**城内,是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高低错落,炊烟袅袅,隐隐传来鼎沸的人声**——是城市!一个像中国古代一样的凡人城池!

一股虚假的“回归文明”的安全感瞬间包裹了我。终于…终于走出那该死的森林了!

然而,这份激动很快被冰冷的现实浇灭。

随着人流一点点挪到城门口,我立刻感受到了周围投来的**目光**。那不是好奇,是**毫不掩饰的厌恶、警惕和鄙夷**。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蓬头垢面,头发板结打绺,脸上覆盖着厚厚的泥垢和汗碱,仅存的衣物是几缕堪堪蔽体的破烂布条,散发着长途跋涉积累下来的、浓烈的酸臭汗味和腐草、伤口的混合恶臭。**最显眼的,是手中那根磨得油光发亮、沾满泥污的拐杖,以及那极其不自然、每一步都伴随着明显拖拽和摇晃的跛行姿态。** 在周围相对整洁(至少是正常)的人群中,我就像一堆会移动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站住!” 一个穿着脏兮兮皮甲、按着腰间破旧腰刀的士兵拦住了我,皱着眉头,捂着鼻子,用**一种极快、语调古怪、完全不同于阿木所教方言的语言**厉声喝问。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危险的传染源。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喉咙却只发出干涩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我努力回想阿木教过的词,指着自己:“过…路过…” 又比划着“找活干”的动作。我的发音怪异,动作笨拙,加上这副尊容,效果适得其反。

士兵眉头拧得更紧,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句,语速更快,带着明显的威胁。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做了一个全世界通用的手势——**要钱!或者身份证明!**

我懵了。钱?我身无分文!身份证明?“过所”?“路引”?我连听都没听过!我急得满头大汗,指着自己,又指着来路的方向,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地试图说明自己是“迷路的”、“遇难的”。

“妈的,哪来的臭要饭的!还是个哑巴瘸子!晦气!” 旁边另一个士兵啐了一口,满脸嫌恶,“滚滚滚!别挡道!再啰嗦抓你进大牢!”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心脏。眼看士兵的手就要按上刀柄,我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在贴身最里层摸索,掏出了那根手机数据线。全身上下只能拿的出这个了,手机和充电宝(自带数据线)是不可能交出去的,那我宁可不进城。这东西材质奇特(塑料),造型古怪的绳子?两端还有没见过的白色金属一样的造型。(士兵从未见过)。

“给…这个…” 我用尽力气,将数据线递过去,脸上挤出最卑微、最讨好的笑容(虽然比哭还难看),眼神里满是哀求。

士兵狐疑地接过去,翻来覆去看了看,掂量了一下(很轻),扯了扯数据线。他显然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但材质和造型确实奇特,不像凡物(垃圾)。

“哼!什么破烂玩意儿!” 他嘴上骂着,但眼神里的嫌恶稍减,似乎觉得这“怪东西”或许能当个新奇玩具,或者卖给收破烂的换俩铜板。他嫌弃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滚进去!别让老子再看见你!敢惹事打断你另一条腿!”

如蒙大赦!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拄着拐杖,从那士兵嫌弃的目光和周围人群鄙夷的注视中,狼狈不堪地“挪”进了城门洞。

入城,并非解脱,而是跌入了另一个更深、更嘈杂、也更冷漠的泥潭——**凡尘。**

扑面而来的是喧嚣的声浪、混杂的气味和汹涌的人潮。**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飘着油腻香气的饭馆、挂着布匹的绸缎庄、叮当作响的铁匠铺、摆满坛坛罐罐的杂货店、吆喝声此起彼伏的小吃摊…**飞檐斗拱的木制建筑**紧密相连,二层甚至三层的小楼比比皆是,窗户糊着发黄的窗纸。各色旗幡在风中招展,书写着完全陌生的、如同鬼画符般的文字。牛车、驴车、独轮车在并不算宽敞的街道上艰难穿行,车把式的吆喝声、牲畜的叫声、商贩的叫卖声、行人的交谈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食物香气、牲畜粪便味、汗臭味、劣质脂粉味、药材味、尘土味…浓烈得让人窒息。

这一切繁华与喧嚣,与我这个**拄着拐、拖着跛腿、散发着恶臭的“移动垃圾”**格格不入。路人纷纷皱眉侧目,掩鼻绕行,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仿佛我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他们。巨大的落差感让我瞬间无所适从,刚刚升起的那点虚假安全感荡然无存,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卑微。

夜幕降临,繁华褪去,冰冷的现实露出獠牙。

我该睡哪?桥洞下挤满了其他和我一样、甚至更不堪的乞丐。破庙的门槛都被人占了。最终,我在一条堆满垃圾、散发着浓烈馊臭味的阴暗小巷尽头,找到了一个勉强能蜷缩进去的角落。**寒冷**像毒蛇一样钻进单薄的破布。**饥饿**的胃袋火烧火燎。**其他乞丐警惕、排斥甚至带着敌意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我只能紧紧抱着那根拐杖,像抱着最后的武器,蜷缩成一团,听着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和肚子里咕咕的哀鸣,祈祷夜晚快点过去。

天亮,生存之战打响。**乞讨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大的屈辱。**

我拄着拐,拿着一个在垃圾堆捡到的豁口破碗,挪到相对热闹的街角或饭馆后门。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眼神看起来更可怜、更无助,对着每一个路过的、看起来不那么凶恶的人,伸出破碗,发出嘶哑的哀求:“行…行好…给点…吃的…” 或者只是默默地举着碗,用眼神乞求。

回应我的,绝大多数是:

* **冰冷的无视:** 如同看空气般走过。

* **嫌恶的驱赶:** “滚开!臭要饭的!” “离远点!晦气!”

* **恶意的嘲笑:** “哟,还是个瘸子!想吃饭?爬过来学两声狗叫听听?”

* **偶尔的施舍:** 半个又冷又硬、带着霉味的馒头皮;小半碗不知谁吃剩的、混着汤汁的残羹冷炙;一颗小小的、干瘪的野果…每一次得到这些,我都如同获得珍宝,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那点可怜的食物只能稍稍缓解胃部的灼烧感,却无法带来丝毫温暖。

**找工作?地狱级难度!**

* **“老板…洗碗…扫地…我能干…”** 我鼓起勇气,挪到一家小饭馆后门,对着一个正倒泔水的伙计比划。

* 伙计瞥了我一眼,尤其盯着我的跛脚和拐杖,嗤笑一声:“洗碗?你站得稳吗?别把老子的碗全摔了!滚蛋!”

* 尝试帮一个卖菜的老汉整理摊子,刚拿起一把蔫了的菜叶,老汉就紧张地一把夺过:“别碰!脏了我的菜!快走开!”

* 看到一个码头招搬运工的牌子,刚凑近,管事的就瞪着眼吼:“瘸子来凑什么热闹!滚!别耽误工夫!”

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早已麻木的自尊上。身体的残破和语言的障碍,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我意识到,自己**太脏、太臭、太碍眼了**。这比残疾本身更致命。

活下去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羞耻。我找到一处偏僻的公共水井(河边人太多,且取水要钱)。不顾周围妇人、挑夫们惊愕、鄙夷的目光,我脱掉(或者说扯掉)几乎烂成布条的上衣,用冰凉的井水,**发狠地搓洗着身体、头发和那几片破布**。冰冷刺骨的井水激得我浑身发抖,皮肤被搓得通红甚至破皮,但那股浓烈的酸臭恶味终于被冲淡了大半。湿漉漉的破布贴在身上更冷,但至少,当我再次拄着拐走向人群时,被直接驱赶的次数,**似乎**少了一点点。

转机,出现在一个**同样卑微的小人物**身上。

那是一个在街角支着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馄饨摊的老妇人。头发花白,背佝偻得像只虾米,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浑浊但尚存一丝温和。她的小摊生意冷清。连续几天,我都默默地坐在离她摊位不远、不挡路但又在她视线内的墙角,看着她一个人忙碌,偶尔对她露出一个尽可能友善、不惹人厌的笑容。

也许是连续几天看到我这个“安静”的瘸子(因为语言不通,我很少主动乞讨,只是沉默地坐着),也许是同为社会底层的一丝恻隐。那天傍晚,收摊前,她犹豫了一下,对我招了招手,指了指摊子旁边一个小马扎。

我愣了一下,随即心头涌起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酸楚,拄着拐,几乎是扑腾着挪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在小马扎上。

老妇人没说话,从锅里舀了小半碗浑浊的、飘着几粒葱花和一点点油星的面汤(绝对不是馄饨),又掰了**小半个**她当晚餐的、同样粗糙的黑面饼,放在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碟里,推到我面前。

没有言语,只有这**小半碗热汤和小半块黑饼**。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也怕自己的口音吓到她),只能用力地、深深地对她弯了弯腰(鞠躬太费力,腰伤不允许),然后捧起那碗温热的汤,小口小口地喝着。那点可怜的油腥和咸味,混合着面汤的暖意流入冰冷的肠胃,是我几个月来尝到的最美味的东西。我吃得很慢,很珍惜。

从那以后,我成了陈婆(后来知道她姓陈)馄饨摊的“编外人员”。她没有明确说雇佣我,但默许我坐在那个小马扎上。我会在她忙不过来(虽然很少)时,**用眼神示意**,然后**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帮她递递空碗(双手捧稳),或者在她弯腰困难时,**用拐杖够一下**掉在不远处的抹布。动作笨拙,效率低下,但至少表达了心意。作为回报,陈婆每天收摊时,总会给我留**小半碗汤和一点点食物**——有时是几根煮烂的面条,有时是一小撮咸菜,运气好时,可能有一两个客人吃剩的馄饨皮。

**生存的缝隙,终于被撬开了一丝。更重要的,是语言的地狱式学习开始了。**

馄饨摊就是我的课堂。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周围的一切声音:

* 陈婆招呼客人:“馄饨…一碗…”(音:Hun Dun… Yi Wan…)

* 客人付钱:“多少…钱?”(音:Duo Shao… Qian?)

* 讨价还价:“便宜…点…”(音:Pian Yi… Dian…)

* 路人问路:“东市…怎么…走?”(音:Dong Shi… Zen Me… Zou?)

我死死盯着说话人的嘴型,观察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与语言的对应关系。晚上蜷缩在垃圾巷的角落(陈婆不可能让我住她家),在黑暗中反复默念白天听到的音节,模仿口型。抓住一切机会,指着东西,用蹩脚的、带着浓重村落口音的调子问陈婆:“这…什么?”(音:Zhe… Shen Me?)

陈婆起初很惊讶,后来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会尽量用简单的词回答我:“碗。” “凳子。” “柴火。” “盐。” 她说话慢,吐字相对清晰,是我最好的启蒙老师。

过程极其痛苦缓慢。发音错误百出,常惹得偶尔来摊子的熟客发笑。陈婆也会无奈地摇头,耐心地纠正:“是‘钱’,不是‘前’!” “馄饨,舌头要卷…算了…” 但我脸皮够厚(或者说生存压力足够大),不怕丢人,抓住每一个词反复练习。

几个月后,奇迹发生了。我竟然能**磕磕绊绊、带着古怪口音,但基本能让陈婆和熟客听懂**地进行简单交流了!

* “陈婆…早…”(音:Chen Po… Zao…)

* “水…没了…我去…打…”(音:Shui… Mei Le… Wo Qu… Da…)

* “谢谢…陈婆…”(音:Xie Xie… Chen Po…)

* “今天…生意…好?”(音:Jin Tian… Sheng Yi… Hao?)

语言的钥匙,终于打开了一丝融入这个世界的门缝!随着沟通障碍的初步突破,我那点“地球智慧”终于有了**微小但实用**的施展空间。

**机会一:

陈婆记账极其混乱,就在一块破木板上用炭笔画道道,或者记在心里。常常搞不清到底卖了多少钱,收了多少钱,赊了多少账。我看在眼里,趁一次她对着木板发愁时,鼓起勇气,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简单的**表格**——竖线分开“日期”、“碗数”、“收钱”、“欠钱”。然后指着她木板上的道道,比划着往表格里填。

陈婆一开始很茫然。我耐心地解释(用蹩脚的语言加比划):“这样…清楚…好算…钱…” 并示范着把前几天的“道道”按我的理解填进表格。陈婆将信将疑。几天后,当她把所有“道道”都按表格填好,再算总数时,浑浊的眼睛第一次亮了起来!**清晰!太清晰了!** 哪一天卖了多少,收了多少钱,谁欠着,一目了然!她拍着我的肩膀(力道很轻),连连点头:“好…好…这个…好!” 虽然她还是不会写字,但画道道填表格,她学会了。

**机会二:

馄饨摊的抹布油腻发黑,锅边也总是沾着厚厚的油垢。我看有熟客皱眉头。于是,在一次收摊后,我一边帮忙(主要是看)洗涮,一边用蹩脚的语言建议:“抹布…热水…多搓…”(强调热水溶解油脂)。又指着锅边:“锅…趁热…刮…油…好掉…”(利用油热时粘性低,趁热刮掉)。

陈婆照做了。第二天,抹布虽然还是破,但显得干净多了。锅边也清爽了不少。虽然没客人特意夸,但陈婆自己看着舒服,对我点点头:“嗯…是…好点。”

**效果是微小的,但信任是积累的。** 陈婆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怜悯,多了几分认可。她开始让我做更多的事:**坐在小马扎上帮她看着火候(提醒水开)**;**收收客人用完的碗筷(小心地摞好)**;甚至,在生意稍好时,**允许我帮忙包馄饨**(虽然我手指笨拙,包得歪歪扭扭,速度奇慢)。作为回报,我的食物从“残羹冷炙”升级到了**每天固定的一碗清汤馄饨(馅少皮厚,但管饱)和一个完整的黑面饼**!偶尔还能得到一小撮咸菜丝。

更重要的是,陈婆默许我晚上可以**睡在她摊位收起来后、堆放在墙角的棚车下面**!虽然只是硬木板和破草席,四面漏风,但至少**远离了垃圾巷的恶臭和其他乞丐的骚扰**!这简直是天堂般的待遇!**手机电量:3%。充电宝,依旧满电,深藏。**

生存危机稍缓,语言能力提升,我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开始将目光投向真正的目标——**打探“仙山”、“仙人”的消息。**

地点:底层信息集散地——**茶摊**(茶楼去不起)。

有余钱我就会点一碗最便宜的、几乎没味的粗茶沫子水,坐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竖起耳朵听。只是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听到过任何有用的信息。

这天,如往常一样。

“听说了吗?东边三百里外的黑风岭,前些日子有‘仙光’冲天!肯定是仙师在斗法!”

“啧啧,那动静!听说山都塌了半边!凡人靠近就是死啊!”

“可不是!我表兄的连襟的邻居,跑商路过,远远看见一道金光和一道黑气在天上打!吓得他屁滚尿流跑回来了!”

“仙山?那可远了去了!在云梦大泽最深处!听说光是穿过那片毒瘴沼泽,就十死无生!更别说后面还有吃人的妖兽和飞鸟难渡的绝壁!”

“招徒弟?做梦呢!青云观十年才开一次山门,收的都是十岁以下的娃娃,还得是‘灵根’!你知道啥叫灵根不?万中无一!咱们这种人,下辈子吧!”

“求仙丹?嘿,城西张老爷知道不?倾家荡产托关系弄到门路,想求一颗给儿子治病的‘小还丹’,你猜怎么着?仙师眼皮都没抬,说‘凡俗蝼蚁,也配用灵丹?’,随手一挥,张老爷就吐血飞出去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修士老爷?那可难得一见!听说都在深山大泽里修炼,或者在大城里的仙家坊市呆着,咱们这种小地方,几年也未必能见到一个真神仙…”

正说着,茶摊外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几个穿着青色劲装、神色倨傲的年轻人**走过,腰间佩着长剑,步履轻快,眼神扫过路边摊贩和行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和居高临下。一个挑着新鲜蔬菜的老农避让稍慢,其中一个青年眉头一皱,随手一拂袖袍!

“嘭!”

老农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连人带担子摔出去丈远!蔬菜滚落一地,沾满泥污。老农捂着胸口,痛苦地蜷缩呻吟。那几个青年看都没看一眼,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点灰尘,扬长而去。周围的人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搀扶,更无人敢指责。

“看到没…这就是修士老爷…惹不起啊…咱们这小破城,怎么突然来了这种煞星…”

真有修士!!

**眼前的景象像一盆盆冰冷刺骨的冷水,将我从网文里批发来的“修仙攻略”浇得透心凉,碎了一地。**

* **仙山遥不可及,路途九死一生。** 不是形容词,是字面意思。

* **仙凡有别,修士视凡人为蝼蚁草芥。** 冷漠、高傲、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 **仙缘万中无一,“灵根”是铁门槛。** 我?三十岁,跛脚,高度近视…灵根?

* **仙丹价值连城,非凡人可求。** 想治跛脚?倾家荡产也买不到一颗最基础的疗伤丹药!

* **伤残在修仙界是致命缺陷。** 杂役都不要残废!还“道伤”?“磨砺”?自欺欺人罢了!

* **修士罕见却恐怖!** 亲眼所见,随手一挥,凡人如蝼蚁般被击飞!

**网文滤镜,碎了。**

**盲目的乐观,灭了。**

**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

巨大的恐惧和深深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退缩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

* **“灵根…我怎么可能有那玩意儿?万一没有…我跋山涉水跑到仙山脚下,被人一句‘无灵根’就打发了,甚至像那个张老爷一样被打个半死…岂不是白送?”**

* **“九死一生…瘴气、妖兽、绝壁…以我这副残躯,走不到一半就得喂了野兽!连凡人的城池都活得如此艰难,凭什么去闯仙路?”**

* **“修士…太可怕了!视人命如草芥!万一路上遇到一个心情不好的…我这小命就交代了!”**

* **“要不…算了?留在陈婆这里,好歹有口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角落…虽然卑微,但至少…活着?”** 怯战蜥蜴的安逸诱惑,从未如此清晰。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陈婆的棚车下,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掏出那部电量仅剩**3%**的手机,屏幕的裂痕划过杨雨欣的笑脸。那明媚的笑容,此刻却像一把刀,扎在退缩的心上。

**“雨欣…”** 我摩挲着冰冷的屏幕,指尖划过那道裂痕,仿佛能触摸到她。巨大的矛盾撕扯着我。**留下?安稳?怯懦地活着?** 还是**赌上一切,踏上那条几乎必死的路?**

退缩的念头在安逸的诱惑下膨胀,但杨雨欣的笑容,和那个**必须回去**的执念,如同黑暗中最顽固的火种,顽强地燃烧着。

**“不行!”** 心底一个声音猛地嘶吼起来,压倒了所有怯懦!**“留在这里,永远是个等死的瘸子!永远见不到雨欣!长生?回家?做梦!与其像蝼蚁一样活着,最后烂死在这垃圾堆旁,不如拼一次!死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那亲眼目睹修士随手伤人的恐惧,那九死一生的路途,那“灵根”的门槛…都化作了燃料,反而让回家的执念燃烧得更加**纯粹、更加决绝!**

目标从未改变,但心态已截然不同。不再幻想一步登天,而是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场用命去搏的豪赌**。

**蛰伏。准备。**

* **赚钱!** 更努力地帮陈婆,争取多拿一点点工钱(几个铜板)。留意有没有其他能做的零工(比帮人跑腿送东西?)。

* **学语言!学文字!** 抓住一切机会学习更复杂的官话,尝试辨认店铺招牌、告示上的字(像天书,但先记住形状)。

* **锻炼!** 在跛脚的限制下,坚持拄拐行走更远。在小巷无人时,做力所能及的力量练习。

* **收集情报!** 更具体的前往黑风岭或云梦泽的路线?哪里有卖最粗糙的地图?哪里能搞到防身的匕首或驱虫蛇的药粉?

* **维护“神器”!** 手机电量是最后的念想。充电宝满电是最后的底牌。不到绝境,绝不动用。**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让我能再看雨欣一眼,给我走下去的力量。**

昏暗的油灯(陈婆收摊后借我用一会儿)下,我数着辛苦攒下的十几枚油腻的铜钱,听着窗外城池的喧嚣。跛脚依旧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前路的艰难。但我的眼神,已褪去了初入城池时的卑微和绝望,也洗尽了出发时的狂热和虚妄,沉淀出一种**如磐石般的疲惫与决绝**。

“快了…雨欣。” 我低声自语,吹熄了油灯,将铜钱小心藏好。“等我攒够路费,做好准备…我就出发。这次,是拼命了。”

凡城的尘烟,磨砺了道心。真正的仙路荆棘,即将在脚下展开。而第一步,就是活着走出这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