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事件后的阴霾,如同粘稠的沥青,沉重地覆盖在温晓柔的心上,也浸染了她周遭的空气。那些恶意的流言、探究的目光、刻意的疏离,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汲取着她仅存的力气。她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将自己更深地缩回脆弱的壳里。教室、食堂、人群聚集的地方,都成了她极力逃避的场所。
只有画室,这个充满了松节油和颜料气味、安静得只剩下画笔沙沙声的地方,还能给她一丝喘息的空间。尽管因为害怕再次遇见那个如同梦魇般的身影,她已经好些天不敢踏足这里。但今天下午,空荡的校园和沉闷的天气,让她无处可去。强烈的孤独感和对熟悉气息的渴望,最终驱使着她,像做贼一样,悄悄地推开了艺术楼画室的门。
万幸,里面空无一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庭院里被风吹得摇曳的树木。熟悉的画架静默地伫立着,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温晓柔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她反手轻轻关上门,没有落锁,走到自己惯常的位置。
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反而让她觉得安全。她放下书包,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架起画板,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景色发呆。手腕上被欧阳俊攥出的红痕已经消退成淡淡的青紫,但那种被蛮力禁锢的痛感和屈辱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而唇瓣……她下意识地用舌尖舔过内侧微微不平整的细小伤口,那被强行侵入的、带着血腥味的陌生触感,瞬间又清晰地回涌,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她用力闭上眼睛,试图将这些混乱而痛苦的画面驱逐出去。身体因为寒冷和内心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她需要一点暖意,一点能让她暂时逃离冰冷现实的东西。
温晓柔站起身,走到画室角落那个小小的水槽边。那里有一个老旧的烧水壶,是以前值日的同学留下的。她接了小半壶水,插上电源。水壶很快发出低沉的嗡鸣,细小的气泡开始在壶底聚集、上升。
就在她盯着水壶里渐渐泛起的涟漪出神时,画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三下,清晰而富有节奏,带着一种彬彬有礼的克制。
温晓柔的心猛地一跳!像受惊的兔子般倏地转身,警惕地盯着那扇门。是谁?管理员?还是……那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温晓柔同学?你在里面吗?”一个温和清朗、带着熟悉暖意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
是许嘉言。
温晓柔紧绷的身体并没有因为听到这个声音而放松,反而更加僵硬了。图书馆里他拂过她额发的动作,那带着探究的眼神,以及他和欧阳俊之间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对峙,瞬间涌上心头。她不想见他。尤其是在自己如此狼狈、只想一个人躲起来的时候。
她屏住呼吸,没有回应,希望他能因为里面没人而离开。
然而,门外的人显然很有耐心。
“我猜你可能会在这里。”许嘉言的声音带着一丝笃定,依旧温和,“听说你最近都没来画室。我正好路过,看到门没锁。”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回应,随即又补充道:“能开下门吗?我有些关于晚会的事情想跟你聊聊,顺便……给你带了点东西。”
他的语气合情合理,坦荡得让人难以拒绝。温晓柔站在原地,内心挣扎着。拒绝学生会会长的工作讨论?似乎没有正当理由。可她现在真的没有心力去应付他温和表象下可能存在的复杂心思。
就在她犹豫的几秒间,门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
门,被推开了。
许嘉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浅灰色羊绒衫,衬得身形愈发挺拔,脸上带着一贯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午后的光线勾勒着他柔和的轮廓,让他看起来像从画报中走出来的人物。他的目光落在温晓柔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果然在。”他笑了笑,很自然地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走廊。
温晓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拉开距离,低垂着眼帘,声音有些干涩:“学长……有什么事吗?”
许嘉言的目光在她身上飞快地扫过,将她略显苍白的脸色、眼底淡淡的青黑以及那下意识躲避的姿态尽收眼底。他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放得更柔和了些:“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只是看你最近精神不太好,有点担心。”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小巧精致的纸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那纸袋上印着某个温晓柔只在杂志上见过的、以昂贵和低调著称的茶叶品牌Logo。
“听说你常一个人在这里画画,天气转凉了,给你带了点暖身的红茶。”许嘉言动作优雅地打开纸袋,取出一个深棕色、造型古朴雅致的陶瓷茶罐,“正山小种,暖胃驱寒,味道也很温和。”他将茶罐放在桌上,又拿出两个配套的、同样质感的茶杯,“正好你烧了水,一起尝尝?”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天生的从容和掌控感。没有问“要不要”,直接摆好了杯具,仿佛笃定她不会拒绝这份“恰到好处”的关心。
温晓柔看着他熟练的动作,看着他脸上那温和得近乎完美的笑容,心头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感激吗?似乎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和隐隐的不安。他的关心太精准,太“完美”,像一件精心设计的礼物,反而让她感到疏离。尤其是在经历了图书馆那场由他无意举动引发的风暴之后。
“谢谢学长。”温晓柔的声音很轻,带着疏离的客气。她没有上前,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个散发着低调奢华的茶罐上。
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叫,水开了。
许嘉言像是没察觉到温晓柔的疏离,很自然地拿起水壶,走到水槽边,用开水烫洗着两个茶杯。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线条优美的侧脸。
“图书馆那天的事……”许嘉言一边烫洗着杯子,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声音在热水注入杯壁的哗啦声中显得有些模糊,“欧阳俊他……没对你做什么更过分的事吧?”
温晓柔的心脏骤然缩紧!指尖瞬间冰凉!她猛地抬起头,撞上许嘉言侧头看过来的目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依旧是温和的底色,但深处却藏着锐利的、不容错辨的探究。
他在问天台上的事!
温晓柔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巨大的羞耻感和被窥探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咬住下唇,那细微的刺痛感让她几乎要崩溃!她该怎么回答?承认那个屈辱的吻?还是撒谎?
“我……”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大脑一片空白。
许嘉言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涌起的巨大痛苦和恐惧,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但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温和,甚至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别紧张,晓柔。”他放下烫好的杯子,朝她走近了一步,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我只是关心你。那种情况下,无论他对你做了什么……都不是你的错。”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和一种……奇怪的、仿佛在替她“定性”的意味:“你是受害者,晓柔。面对欧阳俊那样的人,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你不需要为他的暴行感到羞耻或自责。”
他的话,像一把精心打磨过的钥匙,试图撬开她紧锁的心防。他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恐惧和羞耻,然后以一种“理解”和“保护者”的姿态,将“受害者”的身份标签,轻轻贴在了她的身上。
温晓柔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温和外表下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他的话,似乎是在安慰她,替她开脱,但为什么……为什么她心底却升起一股更深的寒意?仿佛自己的伤口被他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当成了某种证明。
“我……”温晓柔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反驳,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想说她不是完全的受害者,她甚至……在那短暂的瞬间,在那混乱的掠夺中,感受到了一丝连她自己都厌恶的、不该存在的悸动……但这些混乱的、难以启齿的情绪,在许嘉言那温和却极具压迫感的“理解”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肮脏。
就在这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从画室紧锁的大门方向传来!
不是敲门,是巨大的、狂暴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砸在了门板上!整个画室都随之震动了一下!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温晓柔吓得尖叫一声,猛地抱头蹲下!
许嘉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脸色一变,迅速转身,目光锐利地投向大门!
“温晓柔!开门!!”一个暴怒到极点、几乎撕裂的咆哮声穿透门板,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
是林远航!
“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伴随着又一声狂暴的撞击!门板剧烈地摇晃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温晓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她惊恐地抬起头,看着那扇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撞碎的门板!远航哥?!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怎么会……这么愤怒?!
“晓柔!别怕!有我在!”许嘉言迅速反应过来,一个箭步挡在温晓柔身前,将她护在身后,目光凝重地盯着那扇不断被撞击的门。他拿出手机,似乎准备联系安保。
“欧阳俊!你他妈这个畜生!给老子滚出来!!”林远航的怒吼如同惊雷,在门外炸响,“躲在里面算什么男人?!有种出来跟老子单挑!!欺负晓柔算什么本事?!老子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欧阳俊?!
温晓柔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
林远航以为……以为欧阳俊在里面?!他以为欧阳俊又把她堵在画室里欺负?!所以他才会如此暴怒,如此失控!
“远航哥!不是!里面没有欧阳俊!只有我和许学长!”温晓柔猛地站起身,冲着门的方向急切地大喊,声音因为恐惧和焦急而变调,“你冷静点!别撞了!”
门外的撞击声猛地停住了。
一片死寂。
几秒钟后,林远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重的喘息和难以置信的惊愕:“……许学长?许嘉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欺骗般的狂怒,“他怎么会在这里?!温晓柔!你开门!!”
“远航哥,你听我解释!许学长只是来跟我讨论晚会的事!”温晓柔急得快哭了,她冲到门边,想要开门。
“别开!”许嘉言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脸色沉凝,“他现在情绪失控,开门很危险!”
“可是……”
“晓柔!开门!!”林远航的怒吼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和更加狂暴的愤怒,“讨论事情?!讨论到锁着门?!温晓柔!你是不是傻?!他许嘉言安的什么心你不知道吗?!你跟那种人待在一起?!你忘了欧阳俊那个畜生是怎么对你的了吗?!”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刺穿了温晓柔的心!也让她身后的许嘉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远航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温晓柔用力挣脱许嘉言的手,眼泪汹涌而出,她猛地拉开了门锁!
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推开!
林远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狂暴的风冲了进来!他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起,脸上混合着滔天的愤怒、被欺骗的痛苦以及看到温晓柔泪流满面时的巨大心疼!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第一时间就死死地锁定了站在温晓柔身后、脸色冰冷的许嘉言!
“许嘉言!”林远航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指着许嘉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他妈离她远点!!”他根本不给任何人解释的机会,巨大的拳头带着风声,朝着许嘉言那张俊美却让他恨之入骨的脸,狠狠地砸了过去!
“远航哥不要!!”温晓柔魂飞魄散,尖叫着扑上去想要阻拦!
许嘉言显然没料到林远航会如此直接地动手,但他反应极快!身体猛地一侧,险险避开了那带着狂暴力量的一拳!拳头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带起的劲风掀起了他额前的发丝!
“林远航!你疯了吗?!”许嘉言厉声喝道,温文尔雅的面具彻底碎裂,眼中射出冰冷的怒意!他迅速摆出防御姿态。
“老子就是疯了!被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王八蛋逼疯的!”林远航一击不中,更加狂怒,根本不顾温晓柔的阻拦,再次挥拳冲上!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把眼前这个看起来完美无缺、却让他觉得无比危险的许嘉言打趴下!
“住手!远航哥!住手啊!”温晓柔哭喊着,不顾一切地抱住林远航再次挥出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拖住他,“你冷静点!听我说!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许嘉言看着扑在林远航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温晓柔,眼中寒光闪烁,却没有再出手反击。他冷冷地看着暴怒的林远航,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轻蔑的弧度:“林同学,你的冲动和无礼,只会让晓柔更加难堪。”
这句话如同火上浇油!
“你他妈闭嘴!”林远航彻底失去了理智!他猛地甩开温晓柔的拉扯,力道之大,让温晓柔踉跄着摔倒在地!
“晓柔!”许嘉言脸色一变,想要上前。
“滚开!别碰她!”林远航怒吼着,像一堵墙般挡在温晓柔身前,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许嘉言,“许嘉言!我警告你!离她远点!否则……”
“否则怎样?”一个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寒流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画室门口响起。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瞬间冻结了画室内所有的喧嚣和狂暴!
扭打在一起的林远航和许嘉言动作猛地一滞!
摔倒在地的温晓柔,哭声也戛然而止!
三个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动作、声音、表情都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画室里只剩下林远航粗重的喘息声和温晓柔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门口的光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
是欧阳俊。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唇。他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姿态看似随意,但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凛冽刺骨、仿佛能将空气冻结的低气压,却比任何狂暴的怒吼都更令人心悸。
他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杀神,沉默地矗立在门口。
画室里所有的光线仿佛都被他吸走了,只剩下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
他的目光,越过僵持的林远航和许嘉言,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柱,精准地、沉沉地落在了摔倒在地、泪眼朦胧、狼狈不堪的温晓柔身上。
那目光,沉得像是凝固的铅块,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到极致的暗流——痛苦、暴戾、压抑到极致的疯狂……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