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欧阳俊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目光如同受惊的鸟,在接触到温晓柔视线的瞬间便仓惶地逃离,死死地钉在惨白的被面上。搁在被子上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微微颤抖着,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惊惶、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我厌弃。
他像一个被剥去所有坚硬外壳的困兽,暴露在阳光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那份毫不掩饰的巨大痛苦和恐惧,让温晓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带来窒息般的钝痛。
欧阳静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站起身,目光在温晓柔脸上停顿片刻,那眼神仿佛能穿透表象,看到她心底那份坚持和担忧。随即,她的视线转向窗外明媚的阳光,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冷静,却又比上次少了几分冰冷的驱逐:
“温晓柔同学,林远航同学。谢谢你们来看他。”她的目光最终落回温晓柔身上,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的了然:“外面的阳光很好。阿俊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能麻烦你……陪他到楼下的小花园走走吗?十分钟就好。”
不是请求,更像是一种带着深意的安排,一种无声的试探,甚至……是一种沉重的托付。
温晓柔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看向病床上的欧阳俊。只见他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搁在被子上的手攥得更紧,指关节几乎要刺破皮肤。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仿佛想把自己彻底缩进阴影里。
“我……”温晓柔张了张嘴,看向旁边的林远航。
林远航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一步上前,挡在温晓柔身前,眼神锐利地瞪着欧阳静:“凭什么?!你弟弟什么情况你自己不清楚吗?!上次在画室……”他想起欧阳俊昏迷前的骇人眼神,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戒备和愤怒,“晓柔凭什么要陪他出去?!万一他又……”
“远航哥!”温晓柔连忙拉住他的胳膊,急切地摇头,眼神带着恳求。
“林同学。”欧阳静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直视着林远航充满敌意的眼睛,“这里是医院,有医护人员。我就在走廊。”她顿了顿,视线转向温晓柔,语气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十分钟。如果……如果你觉得有任何不适,或者他……有任何让你不安的举动,立刻回来。我只是……觉得他可能需要……一点不一样的光。”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目光再次落在弟弟那如同惊弓之鸟般的侧影上,眼底深处是深不见底的忧虑。
温晓柔读懂了欧阳静眼神里的沉重和那丝微弱的期盼。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轻轻挣脱林远航的手,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心。然后,她鼓起勇气,迈步走向病床。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病床方向的巨大抗拒和恐惧,如同实质的气墙。她走到床边,看着欧阳俊低垂的头颅,那浓密的黑发下,是绷紧的脖颈线条。
“欧阳……同学?”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就十分钟?”
回应她的,是死一般的沉默和更加剧烈的颤抖。
欧阳俊像是没有听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泄露着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他无法面对她。无法面对那双清澈的、此刻必定写满恐惧和怜悯的眼睛。天台上那粗暴的掠夺,图书馆里失控的暴行……他犯下的罪孽如同烧红的烙铁,每分每秒都在灼烧着他的灵魂。他有什么资格接受她的靠近?有什么资格站在阳光下?
巨大的自厌和恐惧将他彻底吞噬。
温晓柔看着他这副如同被逼入绝境的模样,心头的酸涩和那本素描本带来的沉重感再次汹涌而上。那句无声的“SOS”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他不是野兽。他只是一个被困在无边黑暗里、痛苦挣扎的灵魂。
她咬了咬下唇,不再犹豫,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覆在了他紧握的、冰冷而颤抖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
欧阳俊如同被电流击中!浑身猛地一颤!他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抬起头!
那双深邃的眼眸,终于避无可避地、直直地撞上了温晓柔的目光!
温晓柔的心跳在那一刹那骤然停止!
她看到那双总是冰冷、锐利、翻涌着怒意或绝望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惊惶和痛苦!像一头被剥光了所有伪装、暴露在猎人目光下的幼兽,脆弱得让人心碎!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只有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哀求她不要靠近?不要看到如此不堪的他?
温晓柔的手依旧覆在他的手背上,没有移开。她能感受到他皮肤下传来的冰冷和剧烈的颤抖。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的、此刻盛满了复杂情绪——有残留的恐惧,有深深的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悲悯的柔软——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像一道微弱的、却带着奇异温度的光,穿透了他层层叠叠的冰冷铠甲和厚重的自我厌弃,直抵那早已荒芜绝望的核心。
欧阳俊眼中的惊惶和恐惧,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如同冰雪遇到了暖阳,开始一点点地融化、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微弱却执拗的渴望。他死死地看着她,嘴唇颤抖得更厉害,似乎想说什么,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无声的对视和交叠在一起的手。
林远航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拳头死死地攥着,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看到了欧阳俊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巨大的痛苦和脆弱,也看到了温晓柔眼中那该死的、让他心头发慌的柔软!一股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愤怒、担忧、不解,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排除在外的失落感。
欧阳静的目光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流,随即她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无声地叹了口气。
最终,在温晓柔那无声却坚定的目光注视下,欧阳俊紧握的拳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僵硬,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他垂下眼帘,避开了她的目光,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单音:“……嗯。”
温晓柔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她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冰冷的温度。“那……我们走吧?”
欧阳俊没有再看她,也没有看任何人。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极其缓慢地掀开被子,动作僵硬而迟缓地挪到床边。他试图下床,但躺了多日,身体虚弱得厉害,双腿刚一沾地,就是一个趔趄!
“小心!”温晓柔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她的触碰,再次让欧阳俊的身体猛地一僵!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激烈地抗拒,只是身体绷得笔直,任由温晓柔搀扶着他一条手臂。他的头垂得很低,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不自然的红晕。
温晓柔也察觉到了自己动作的突兀,脸颊微微发热,但此刻也顾不上许多。她努力支撑着他虚弱的身体,两人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别扭的姿势,一步一步,朝着病房门口挪去。
林远航堵在门口,脸色铁青,眼神复杂地看着温晓柔吃力地搀扶着欧阳俊。他几次想上前把温晓柔拉开,但看到欧阳俊那虚弱得几乎站不稳的样子,再看看温晓柔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最终还是咬着牙,极其不情愿地侧身让开了路,只是那双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死死盯着欧阳俊的一举一动。
欧阳静也跟了上来,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目光沉沉地落在弟弟单薄而僵硬的背影上。
住院楼后面有一个小小的空中花园。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暖意融融。几盆绿植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新的气息。
温晓柔搀扶着欧阳俊,在一张白色的长椅上坐下。林远航和欧阳静则站在不远处,一个充满戒备,一个沉默观察,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阳光落在身上,驱散了病房里的阴冷。欧阳俊微微眯起眼,似乎有些不适应这过于明亮的光线。他依旧低着头,身体绷得很紧,双手无意识地攥着病号服的衣角,指节用力到发白。巨大的沉默笼罩着他,像一层厚厚的茧。
温晓柔坐在他旁边,隔着一小段距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沉的紧张和自我封闭。她看着他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的侧脸,看着那浓密睫毛下投下的淡淡阴影,再想起那本素描本上绝望的呼救,心头那沉甸甸的酸涩感再次弥漫开来。
她需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给他一点回应。一点证明那无声呼救并非石沉大海的回应。
“那个……”温晓柔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试探,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你……好些了吗?”
欧阳俊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没有听见。
温晓柔并不气馁。她看着阳光落在他紧抿的薄唇上,那线条冷硬,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自然一些:“今天的阳光……真好。在病房里待久了,出来晒晒太阳,感觉……嗯,感觉连呼吸都轻松多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
欧阳俊依旧沉默。但他紧攥着衣角的手指,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点点。
温晓柔的视线落在花园角落一盆开得正盛的白色小雏菊上。阳光透过薄薄的花瓣,仿佛能照进花蕊深处。她看着那小小的、充满生命力的花朵,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柔软: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挺普通的。”她顿了顿,目光没有看欧阳俊,而是投向远处被阳光照亮的楼宇轮廓,仿佛沉浸在某种回忆里,“温晓柔……温吞吞的,没什么特点,还有点……土气。”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开学点名那天,那些人笑我的名字时……我是真的很难过。虽然我装作不在意,但心里……还是有点委屈的。”
她的话音落下,花园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之后——
温晓柔清晰地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沙哑的吸气声。
她猛地转过头!
欧阳俊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
他微微侧着脸,目光不再是惊惶地躲避,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直直地看着她!
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驱散了那浓重的阴霾和恐惧,只留下一种澄澈的、带着一丝笨拙急切的微光。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发出一个极其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不土。”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温晓柔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彻底失序!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笨拙的认真。看着他那双在阳光下仿佛被洗去了所有阴霾、只剩下最本真情绪的眼眸。那句“不土”,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她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开学点名那天,那个踹翻桌子、眼神结冰、为她出头的身影,那个俯身低语时笨拙地说着“名字很好听”、耳尖泛红的少年……与眼前这个虚弱苍白、眼神澄澈固执地说着“不土”的男孩……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在这一刻,在她混乱的心绪中,无比清晰地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他一直记得。
原来,那句“名字很好听”,不是一时兴起,不是情急之下的敷衍。
那是他笨拙外壳下,最真实、最固执的认可!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温暖交织在一起,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温晓柔的四肢百骸!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层温热的水汽迅速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
“你……”温晓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你……记得?”
欧阳俊看着她眼中涌出的泪水,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和无措。他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下意识地又想低下头,避开那让他心头发慌的泪水。但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强迫自己维持着抬头的姿势,目光依旧固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落在她挂满泪痕的脸上。
他抿了抿苍白的唇,似乎在积攒勇气。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残留的痛苦,有深沉的歉意,有笨拙的急切,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比刚才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的艰难:
“对不起。”
三个字,像三块沉重的石头,砸落在寂静的花园里。
温晓柔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毫不掩饰的歉意,看着他因为说出这三个字而微微颤抖的嘴唇,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迟来的释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图书馆……天台……”欧阳俊的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自责和痛苦,“我……失控了……伤害了你……对不起……”他艰难地说着,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挽回的绝望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自厌。
“我知道……我……很糟糕……很可怕……”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抖的阴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该……靠近你……不该……让你看到我……这么……不堪的样子……”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仿佛说出这些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阳光落在他单薄的身上,却驱不散那份深沉的、仿佛刻入骨髓的孤寂和绝望。
温晓柔看着他痛苦自责的样子,看着他像个做错事等待审判的孩子般低垂着头,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疼得无法呼吸。所有的恐惧、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被他眼中那巨大的、毫不掩饰的痛苦和绝望所覆盖、所溶解。
她想起那本素描本里无声的求救信号,想起他姐姐沉重复杂的眼神,想起医生说的“心理负荷极重”……他不是恶魔。他只是一个被无形的牢笼困住、痛苦挣扎、却又在挣扎中不小心伤害了别人的……病人。
“欧阳俊……”温晓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不再是恐惧,而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心疼。她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看着他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试探性地,覆在了他紧握的、冰冷的手背上。
肌肤再次相触的瞬间!
欧阳俊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滚烫的烙铁灼伤!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抽回手!
然而,温晓柔的手却坚定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力道,轻轻握住了他冰冷而颤抖的手指!
她的指尖温暖而柔软,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欧阳俊的动作瞬间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他呆呆地看着温晓柔,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泪水,看着她脸上那混合着悲伤、释然和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柔软的光芒?她……没有厌恶地甩开他?没有恐惧地尖叫?她……握住了他的手?
巨大的冲击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忘记了挣扎,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自厌,只是怔怔地、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微光般,任由她温暖的手包裹着他冰冷僵硬的手指。
温晓柔感受到他手指的僵硬和冰冷,感受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更加坚定地握紧了他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去驱散他指尖的寒意;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告诉他,他并不孤单。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洒在欧阳俊那双写满惊愕、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名为“希望”的微光的眼眸里。
不远处的花架旁,林远航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温晓柔眼中那陌生的、让他心头发慌的心疼光芒,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苦涩瞬间淹没了他。他烦躁地转过身,一拳重重地砸在旁边的水泥柱上!指关节瞬间传来剧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憋闷。
而站在另一侧的欧阳静,看着阳光下弟弟那双第一次流露出茫然微光的眼睛,看着温晓柔紧握着他手的坚定姿态,她冰冷而疲惫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动容。她缓缓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望向天空的目光里,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可能”的亮光。
阳光,微风,交握的手。
迟来的道歉,无声的回应。
一颗在黑暗中沉寂太久、几乎熄灭的心,在这一刻,被一道微弱的、却带着奇异温度的光,轻轻触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