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青州东郊一个卖纸马的小摊后会的。
谢无眠带来消息时,穿得像个斋会小商贩,袖口全是黄纸灰。他一边抖落身上符灰,一边撕开一张地图扔到我腿上。
“青州西南边的玉井封山了,有传言说是秘境要开。”
我抬眼。
“不是玄霄宗封的。”他笑得一脸假好心,“是各大宗门私下调人手去‘围观’,你们这种逃亡小队,要不要考虑也去热闹热闹?”
“图动了?”林鸢问。
“动了。”我说。
谢无眠侧过头看我:“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一炷香动两次,指向……西南。”
“跟玉井方向对得上。”他轻轻点头,又问,“你现在看它,还动吗?”
我翻出天遗图,展开时它纹丝未动,像个死物。
“它惯会装死。”我说。
林鸢挑眉:“你确定它能带我们进去?”
“不确定。”我顿了顿,“但它会去。”
谢无眠忽然笑了。
“有点意思。”他说。
我没搭话。
林鸢蹲在纸马堆边,随手翻出几张人皮易容符:“我来换装。”
谢无眠吹了声口哨:“真是……从头到脚都不想被认出来啊,林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命案没报?”
“你不是也换过三张脸了吗?”我问。
他笑着看我一眼。
“你知道我换脸?你关注我哪儿呢?”
“你昨天眼角的痣没了。”
他没说话,只抬手摸了一下眼角,像是被我点破了什么。
那动作我看在眼里,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总是这样,笑得轻,藏得深,但偶尔一戳,就跟小孩似的,没防备。
林鸢很快易容完毕,像个药铺送货小哥,连胡子都粘得齐整。
我看着谢无眠换完最后一张符,往脸上一抹,瞬间从少年公子变成了一个清瘦的文书。
他把扇子一收,站得笔直:“那我现在像不像你护道多年的小师兄?”
“你像个账房。”
“那你呢?”他眼神扫我,“你装什么?”
我指了指图。
“我装个跟错路的地图贩子。”
谢无眠笑得前仰后合:“你真是……跟我们越久越毒舌。”
我垂眸笑了一下。
林鸢翻完几身破布,替我裹了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衣:“这一身像乞徒,走在探队最后一排,没人会注意。”
我轻轻点头。
出发前,谢无眠忽然凑到我身边,声音压得很低。
“等进了秘境——你别走远。”
我一怔。
“你怕我拖后腿?”
“不是。”他声音忽然沉了一点,“我是担心你的安危。”
我心里一动。
正想说什么,林鸢那边已经起身:“走了,玄门弟子到了东坡,我们得抢在他们前面混进去。”
我们便踏上了往玉井的路。
风从城郊吹过,马车压着尘土缓行。装扮各异的修士在车后、坡下、小道两边汇成一支临时队伍。
谁是谁,没人问。
我们混在其中,彼此只靠一个眼神,一句话,一把握住图角的手,确认自己不是孤身。
玉井在青州西南,是个荒废多年的矿口,周围山壁多碎石,地势不高,却易守难攻。三年前封过一次,说是开脉塌方,但现在看来,那不过是遮掩秘境波动的借口。
我们混进探队的第三日,正值玉井脚下赶路,队伍忽然被人拦住了。
拦我们的是另一拨修士,看着穿的是符山宗的制衣,却没佩牌,只系一圈红绳当袖标。为首那人个子不高,脸却白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细密的牙。
他拦下我们,眼神在队里一圈扫过去,最后停在林鸢身上。
“这位兄台,有点眼熟。”
林鸢没说话,只低头整袖口,像没听见。
那白脸修士走近几步:“你是哪家药铺跑腿的?手上倒是挺干净。”
林鸢抬头,眼神淡得像要把人冻住。
谢无眠笑着挡在我们前头,往前一步,腰一折:“这位师兄,我们仨是洛阳叶家跑药的,前阵子给玉井送过几回硝石,这回想混口热汤喝。实在有眼无珠,叨扰了。”
那白脸修士斜眼看他:“洛阳叶家?口音不像。”
谢无眠不急不缓,从袖口摸出一只半干的药包:“这是我们叶家做的‘寒沙丸’,伏火解燥,有点本地味,不信你闻闻。”
说着,他把药包丢过去,动作干净利落。
那人接住药,低头嗅了一下,鼻尖刚碰着药布,脸色就变了。
“这、这里面……”
“加了冰角兰。”谢无眠笑,“我们家祖传的配方,解毒最快。去年还给符山宗的副座送过三盒。”
白脸修士怔了一息,脸上终于换了个笑法。
“叶家……”他拖长声音,点点头,“原来是叶家的人,怪不得胆子大。”
谢无眠拱手:“多谢成全。”
那修士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放行。
我们顺着山道继续往前,一直走到队伍后头,林鸢才低声道:“你那是什么玩意儿?”
“杀蟑螂的。”谢无眠翻手把扇子拍回袖中,“去年从京城药馆偷的方子。”
我偏头:“你还真会胡诌。”
“我可没胡诌。”他笑,“‘叶家’这姓够普遍,你真去翻族谱,洛阳那边确实有个配药的。至于那副座——嘿,要真敢拿药闻,我就说是叶家新开的分铺,弟弟的错不算哥哥账。”
林鸢一挑眉:“你怎么不说自己是叶家少主?”
谢无眠道:“少主显眼啊。”
“你不就是显眼那种人。”
他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显眼?”
我没说话。
他轻轻一笑,凑近了点:“你刚才有没有,差点以为我真是叶家人?”
我不接他玩笑,只把天遗图重新收进怀里。
那一刻我却想起他拦在我前面、嘴角带笑却不让任何人靠近的样子。
那种感觉很奇怪。
像被什么轻轻护着,又像有一层极薄的纸。
夜里风凉,山口的风像是从地底吹上来的,一阵一阵往骨缝里钻。
探秘队暂时扎营在玉井北坡下,都是临时搭的帆布和符障。我们混在外围,被分去烧水运柴——好在低贱的活没人认真盯。
入夜第三更,我靠着一块碎岩睡不着,天遗图忽然在袖里动了一下。
只一下,像是心跳那种震。
我心里一惊,立刻起身,借口去解手,离了营地。
山风比白天更冷,远处火光稀薄,只有林间虫鸣透着几分潮气。我绕过两块岩壁,图震动变得清晰,方向——指向玉井正上方那片乱石坡。
我藏好身形,一路潜到矿井口上方的峭壁。
原本那边画着封山的禁符,此时已残破不堪,只剩断裂的线痕在地面微微闪光。
我伏下身,将手按在那道灵纹上。
嗡——
脑中一瞬晃动,像是有一段旧日记忆强行涌入。
火焰、金光、水纹倒流、灵气坠落、剑影斜掠。
我手猛地一抖,险些失声。
是灵阵残痕。
我认得这种感觉——当年宗门天藏阁秘阵溃散时,我亲眼看过。
这不是什么矿脉,这是一个被封过又强行破开的灵域入口。
我正要仔细察看,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我一转头,手下意识按上了匕首。
“别动。”一个低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只是来看你还在不在。”
是谢无眠。
我慢慢收手,没说话。
他从一块石后走出,衣角带了点土,像是追了很久。他站得不远不近,表情看不清,只是盯着我袖子的位置看了一眼。
“图动了?”他问。
我轻轻点头。
“带你来这儿?”
我嗯了一声。
他走近半步,在我旁边坐下,也不问我看见了什么,只随手拈了根干草,叼在嘴里嚼了一下:“你不信我。”
我没回答。
他盯着那破符:“你要是信我,也不会三更半夜独自出来冒险。”
“我只是想看清楚点。”我说,“明天不想连累了你们。”
他没笑,声音却柔了些。
“现在看清楚了吗?”
我扭头看着他。
他咬着草杆,歪着头望天,像是不经意地说:“你眼睛……看人的时候,比谁都狠。可看自己的时候,像是瞎了。”
我低头:“你又知道我怎么想。”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但我猜——你现在一定在想我是不是是冲着图来的。”
我握紧了袖子。
“你真不是?”
“我也想天遗图。”他语气坦荡,“可我图的不一样。”
我抬头看他。
他却没有再看我,只轻轻咬着草杆,风从他袖间掠过,轻得像他从来没说过谎,也从来没靠近过谁。
他坐在我旁边,陪着我看了很久那片残纹。
直到天遗图又轻轻一震,像是催促,又像是在确认方向。
我收好图,站起身。
“明天秘境会开。”我说。
“我知道。”
“你还跟我们一起进?”
他笑了笑:“我不跟你们,我跟你。”
我转身,走回营地。
他在身后慢慢起身,脚步很轻,像一直踩着风。
“喂。”他在背后轻轻道,“你别怕我图你。我怕你不拿我当人看。”
我停了停脚步。
他没追上来。
但那句话,像风一样落在我心口——割了一道,不疼,却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