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幻之后,我整整昏了一个时辰。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微亮,像被谁抹去边角的墨迹,淡得发冷。
谢无眠不在了,只留下一张写着“找个角落别死”的纸条,压在我肩头。用的是一块干巴巴的干粮压角,字歪歪斜斜,像是用脚写的。
我没笑,也没生气。
只是有点怪——
谢无眠这种人,会多管闲事吗?
我把纸收进怀里,还没坐稳,忽然感觉到远处有灵力碰撞的波动。
不强。
但很准。
那是一种剑气划破空气时产生的撕裂声,干净利落,像是有人以极快的速度连斩三剑,每一剑都带着杀意。
我认得那种出手方式。
——林鸢。
我扶着残破的石壁站起来,脚步还有些虚软,但心里比之前要清明些了。至少幻境里那些碎语暂时闭了嘴,没再钻出来喊我不配。
我沿着波动的方向走,绕过两截倒塌的古阶和一片干裂的灰骨林,看到了一片战痕。
地面有三具尸体。
黑衣,蒙面,胸口缝线带着“魔”的灰刺,是魔教探子。
林鸢正站在他们尸首中央,面无表情地擦剑。
她的动作很轻,却每一寸都带着冷。
不是冷静,是冷血。
那三人死得快,几乎没留挣扎痕迹。
我远远地站着,没有出声。
林鸢忽然侧头:“你不该来。”
“我听见剑响。”我低声说,“以为你……”
“以为我会死?”她嗤了一声,把剑重新背到肩上,“他们杀不掉我。”
我没有回话。
林鸢的脸上溅了几点血,不知是真血还是某种伪装液。她没擦,像根本不在意那点脏污。
我看着她的手。
她右手指节间的关节上,有几道细密的红痕,像烧灼之后的皮肤凹陷。
那不是打斗留下的。
是术法反噬的痕迹。
我曾在一本宗门禁录中见过描述:只有修过“血掣封骨手”一类的极道封印术,才会在指节留下那样的灼痕。那种术法早就被列为禁术,用来逆断敌人经络,极快极狠,副作用也重。
林鸢不是普通散修。
她的招式太干净、太狠,也太熟练。
我看着她,一句话忍了又忍,还是问了出来:
“你以前……学过这种术法?”
林鸢转过头看我一眼,像是终于知道我盯着的不是尸体,而是她的手。
她没否认。
只是慢慢蹲下身,在其中一个死者衣摆上擦剑,一边淡淡开口:
“你想问什么?”
我没有直接问。
只是走近一步,小心地,从我怀里抽出一枚干裂的木符。
那是我从她之前落下的旧衣物里翻出来的,原本不敢拿出来看——木符上,有一道早已烧蚀模糊的家徽图纹。
我小时候在宗门典籍中见过,属于“风缨世家”。
一个早在十年前被灭门的家族,连名字都被人从谱系中抹去了。
“我在书上见过这个。”我低声道,“风缨世家的旧纹……你是……”
林鸢没有第一时间接话。
她只是站了起来,看了我许久,像在判断我这句话是不是别人的话。
最后她说:
“嗯。”
只一个字。
可我听见时,心里却泛起了一阵怪异的涩。
她点头时没有任何起伏,好像在说的是别人,不是她。
“你是风缨家的人。”我重复了一遍。
她看着我,眼里没有波澜。
“我是。”她顿了顿,“现在不是了。”
她这句话像把生锈的刀子,从身体里缓慢拔出来,动作没有一丝颤抖,可刀刃带着干涸血迹。
我没有接话。
不是不想问,而是不知从哪问起。
林鸢像从不需要别人好奇,才活得锋利。
她站在尸体之间,半身都溅着血,眼神却比月光还寡淡。风掠过她肩膀,带起一缕被血水黏住的发丝,她却懒得拂。
我终究还是问了:“……你一个人活下来的?”
林鸢没有立刻回答。
她缓慢地把剑擦干净,动作精细得不像刚杀了人,像是在照顾什么老旧的东西。
“你听说过那一夜的事?”她忽然反问。
我点头。
玄霄宗曾有一本密册,记录过“风缨一夜灭门案”。
没有人知道幕后是谁。
那一夜风雨大作,数名长老、护卫、宗主夫妇、少年弟子……据说连犬马都死光了。无一生还。
那之后,风缨的族谱便被逐出道统,灵脉封断,祠堂焚毁,像是从这个世界蒸发。
“我那时七岁。”林鸢平静地说,“没能救任何人。”
“我没能救母亲,也没能救大哥。只救了我自己。”
我看着她的眼。
那眼里干净得很,没有悔,也没有恨,像是情绪被一刀刀削干净,只剩骨架。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灭门的事,就像我说我小时候掉过井。
我忽然明白,她不是不伤心——她是不允许自己伤心。
“你……后来是怎么活下来的?”我问。
“靠人。”她说,“靠我恨的,也靠我欠的。”
她眼底划过一抹寒光,却转瞬即逝。
“你不需要知道他们是谁。”她加了一句,语气像在警告。
我点了点头。
我不是没见过身世复杂的人。宗门里有太多背景重叠、血脉纠缠的弟子,谁背后藏着谁的命,谁身上压着几条人命,谁也说不清。
可林鸢不同。
她活得太像一把孤刃了。
一把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不被杀的刀。
“你一直不想别人知道,是怕风缨的仇人找上你?”我试探道。
“不是。”她冷冷答。
“那是为什么?”
林鸢终于停下动作,看向我。
“因为我不需要别人对我有‘理解’的错觉。”
她一字一顿地说:
“可怜、共情、友谊……这些东西太轻了,配不上我那一夜死去的家人。”
我怔了一下。
她的意思是:你若想共情她,那你就“轻慢”了她的过往。
“所以你宁愿别人怕你,也不想别人靠近你。”我低声说。
她不否认。
我们之间一阵沉默。
风从尸体之间穿过,带来一股血腥与冷草气。我忽然感觉到某种奇怪的熟悉感。
我也怕别人靠近我。
不是因为我有秘密,而是因为我不值得被靠近。
我低声说:“我们……其实也挺像的。”
林鸢没看我,只说了一句:
“那你该庆幸,我们没有在十年前就相识。”
“那时候的我,会杀了你。”
我没有反驳。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没有夸张,也没有炫耀。
她只是陈述一个,曾经失去一切的人,必须走成那种样子的事实。
夜沉下来的时候,我们在一处塌陷的石窟中歇脚。
火光照着林鸢的脸,那点微弱的温度像是烤不化她身上带着血气的冷漠。她不说话,我也没开口。我们都像还在戒备彼此,只不过疲惫先一步卸了力。
我靠着岩壁坐下,腿上还有从幻境里带出来的冷意。那地方像是专为人心下刀,直到现在,幻听都还偶尔浮上来。
林鸢低头擦剑,袖口被风掀起,我又看见她手腕上那道半褪色的旧刺青。
风缨世家的徽印。
不是认祖归宗的象征,而是逃亡者在身上刻下的血证。
我看了她好一会儿,还是开口了:“你从来不怕别人误会你?”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但没抬头,只淡淡回了一句:
“让他们胡说,总比让我解释来得省事。”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可我听完却一下子怔住。
我不止是懂这句话,我简直活在这句话里。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我慢慢说,“我在玄霄被骂、被赶、被泼脏水……我都能忍。可要我张嘴解释半句,我就觉得丢人。”
“像在乞求什么一样。”
林鸢没看我,只是把剑收回背鞘,轻轻哼了一声:“你也不是很能解释的样子。”
我苦笑了下:“我是不会。我怕说了也没人信,干脆不说。”
“哦?”她终于抬眼看了我一眼,“你怕别人不信你?”
我顿了一下,低声说:“不,是怕他们信了也觉得无所谓。”
林鸢没再问。
她懂。
她这人不说废话,一旦不接话,那就是听进去了。
火堆燃着,安静得能听见柴枝炸开的细响。我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忽然问了一句:
“你还恨那些杀你家人的人吗?”
她看了我一眼。
我以为她不会答。
可她却说:
“以前恨,后来不太确定恨的是谁了。”
“这么多年,帮我活下来的人和毁我家的人——其实有可能是同一拨。”
“你还继续查?”
“查。”她低声道,“不查就只能承认我命不好。”
那语气极轻,却像把一块冷石头压进了水里,泛起细小的波纹,却沉到底了。
“你从不觉得累吗?”我问。
“你不也一样?”她反问。
我一时语塞。
过了会儿,我轻轻说:“我们其实挺像的。”
林鸢没有回应这句话。
只是把火堆拨了拨,让火烧得旺些。
我没再说话,把斗篷往脸上拉了拉,背对着她侧身躺下,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