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那门后会是新的路,哪怕是绝路。
可当我踏进去的那一瞬间,脚下没了着力感,像坠入某种浓稠又寒冷的水面。下一刻,一道光从眼前刺进来,晃得我下意识眯起了眼。
然后我听见钟声——
不是普通的钟,是玄霄宗的大殿钟。
三响。
一下一响,像锤子敲在胸口。
我不该认得的,可我太熟了。
我抬起头,天穹灰白,风停在半空,所有的一切像画轴被人重新展开。
玄霄宗大殿就在前方。
台阶两边是站得整整齐齐的弟子,执法长老立在正中,母亲坐于高位,手指依旧摩挲着椅沿,眼神冷得没有温度。
我跪在殿前。
像回到了那一日。
我下意识想站起来——可双膝却仿佛被谁钉死在地。
我低头一看,脚下的石砖上赫然刻着我自己的名字,旁边是:
【苏音 · 玄霄宗弃徒】
我猛地一颤。
不是记忆。是幻觉?
我明知道是假的,可身体还是先一步开始发冷。
执法长老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苏音,你可知罪?”
声音一出,四周弟子齐齐低语:
“连亲娘都不认她。”
“恶心,脸还装得清白。”
“掌门丢尽了脸……”
我想开口反驳,可一张嘴,喉咙里却像塞了一把针。
我想摇头。
可只要一动,脑海里就会响起另一个声音:
“没人会听你说话的。”
那是母亲说的。
我小时候每次被人指责,她只会说这句。
我越听,那句越响。
“没人会听你说话的。”
“没人。”
“你说的没有人信。”
“你不值得被信。”
我想要逃,想要闭眼,可那些声音像虫子一样钻进耳朵,咬住我的神识。每重复一次,我的膝盖就重重一跪。
“苏音,你以旁门左道,坏宗门名声,毁青云门天骄——”
跪一次。
“你以蛊术操控江澈,使其背叛师门——”
又跪一次。
“你不配为我玄霄弟子——”
再跪一次。
我感觉膝盖已经碎了,可身体不听使唤。
我怕得要命,却一动不动。
我在想:要不就一直跪着吧。别抬头,也别回应。这样,他们说够了就走了。我习惯了。
只要我不说话,他们就不会再骂得更狠。
只要我死得够快,别人就能骂得痛快。
我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眼泪什么时候流的。
直到一双手,忽然轻轻落在我肩上。
有人把我扶起来。
温热的,稳重的力道,像三年前的某一夜,他为我挡下所有指责时的样子。
我僵住了。
他轻声在我耳边说:“别怕,我在。”
我终于抬起头,看见江澈。
白衣,温声,眼里全是我记忆中最不舍得忘记的模样。
“苏音,”他说,“你辛苦了。”
我的唇在发抖。
“你还……还肯说这句话?”我声音哑得像被撕过。
“从头到尾我都没怪你。”他伸手替我拭泪,眼神温柔得像梦,“我知道你不是恶意,只是太孤单了。”
“我愿意替你承担这一切。”
我睁着眼,心跳像疯了一样。
这一刻我几乎信了。
我真的想信。
——是不是,只要我留在这幻境里,我就能得到从前失去的那些温柔?
是不是只要我不再出去,就没人再逼我跪着听“你不配”?
江澈握住我的手,指节温热,说:“回去吧,苏音。我们重新开始。”
我嘴唇哆嗦着,几乎脱口而出一句“好”。
可就在这时——
我听见一个破风声。
砰!
光像碎镜一样裂开。
耳边响起一声混不吝的懒散调侃:
“哎呀呀,苏姑娘,原来你梦里是这个风格的啊?”
那声音不急不缓,带着熟悉的吊儿郎当,可在这片幻境中却如刀子剖开瓷器,脆声一响,把我震得一怔。
我下意识想转头,却被江澈轻轻拦住。
“别听他,”他说,“你不是说过,只要我还在,就够了吗?”
“是你告诉我,你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所以我才一直在。”
他笑了,温柔地。
“这次,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走了。”
我想开口,嗓子却像哑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谢无眠的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没有实体,只是落在空气里、落在我脑子里,逼得我没法不听见。
“你真信他会这么说?啧,苏姑娘,这幻境果然够狠,连你心里最荒唐的想象都能复制得这么清楚。”
我猛地一颤,想退。
江澈的手忽然握紧,眼神微微沉了:“你不信我?”
我张了张口。
那双眼睛,还和三年前一模一样,连眼尾那颗淡痣都没变。他的掌心还是温的,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委婉、克制、含着一点点心疼。
可我忽然开始冷了。
为什么……会这么像?
像得太整齐了,像得太故意了。
像一张伪造得极完美的信件,连字迹都抄得一模一样,却没有寄信人。
谢无眠的声音近了,近得像站在我肩头,“苏姑娘,不要被骗了。”
我心跳快得不对劲。
“闭嘴!”江澈忽然回头,语气锋利得不像他,“滚出去!”
那声音不是幻境刚开始时的温柔,是一种带怒意的嘶吼,甚至带了些破音,像谁的伪装被扯开一角。
“你是谁?”我低声问。
江澈怔了怔,脸上的温柔像碎瓷一样剥落一角。
我看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东西。
愤怒?不甘?还是……一种被拆穿的暴戾?
“你不是他。”我退了一步。
他伸手来抓我。
“别走!你不是说你愿意留下的吗?你说过你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你跪了这么多次,就是为了等我说一句——‘我愿意’!”
“我现在愿意了,苏音,你还想跑?”
我呆住了。
这话……我曾在梦里对着空气说过一次。
我说:“只要江澈愿意喜欢我,我可以做任何事。”
那一晚我发烧到神志不清,自己都快忘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是江澈。
他是我心里那个“如果我足够好,就能换来安慰”的幻想。
是幻境。
是试炼。
“……原来我真这么不堪啊。”我低声笑了一下,“连‘你没错’这句话,我都能磕磕绊绊地信到哭。”
“你是不是觉得可怜?”
“我也觉得。”
江澈的脸慢慢变形,声音也变得断裂,像破布被撕扯。他伸手扑来,整张脸撕裂成一片黑雾!
“你该跪——!”
“她不该。”谢无眠的声音冷了下来。
轰——!
一道灵符破开幻境结界,满地金芒四散!
我眼前一白,一只手伸进来,一把将我拽了出去。
我跌进一片真实的光影,冷汗淋漓,喘得像刚从水里爬出来。
谢无眠单膝跪地,神色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他抬眼看我,眉眼竟是沉着的,像终于看清了我某一部分,久久不语。
我张着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像灌了火。
谢无眠没说话,一只手搭在我肩上,陪我静静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