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往北吹,带着点血气的腥味。
秘境就悬在前头,黑压压的天罅裂在空中,像是谁在天上撕了一道缝,云雾从那缝里倒灌下来,把整座枫隐岭都压得透不过气。
我站在所有人的最边缘,披着灰袍,戴着面纱,没人认得我,也没人多看我一眼。人群在喧哗,宗门的旗帜猎猎飞扬,灵舟浮空、灵兽咆哮,像极了仙家大会,只有我知道这不过是场新旧命运的洗牌。
我低着头,不看高台上的那些熟面孔。
青云门在最中间,江澈他们来了没有,我没想去看。看了也没什么好处。
“啧,”谢无眠在我身边嘟囔了一声,“场面还挺热闹,比上回七曜殿的祭神阵都排场。”
我不敢回头看他。
他什么都能拿来开玩笑,我不能。我的脸皮没他厚,我也不知道哪句话会让人真的听出来我是谁。
林鸢站在另一边,神情一贯冷淡,剑背得很高,像谁靠近一步就能立刻出手。我不敢和她对视太久。她看我时目光太锋利,总让我觉得自己藏不住什么,像个偷偷摸进大人场子的骗子。
我低下头,手在斗篷下摸了一眼怀里的东西——图还在,发热没有停。好像它也知道,离得越近,那些藏起来的东西就越压不住。
“你脸色又白了,”谢无眠声音压低,“那张图是不是又开始闹了?”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别怕它。”他说得轻松,“它只是东西,又不是你娘。”
我指尖一抖。
他说这话时没有恶意,可我还是忍不住被戳得痛了一下。怕,确实是怕的,但不是怕那张图会咬我。我怕的是我根本控制不住它。
“闭嘴。”林鸢忽然冷声。
我抬头,发现她也在往西南角望去。
“那边——有人在看我们。”她语气低得几乎听不清。
“锁术?”我轻声问了一句。
她点了点头,“是试探,不是锁定。”
我心里顿时更发凉了。若是锁定,还能设法解开;试探,是在选目标。就像丢进水池里的一根血线,等着哪一条鱼先咬上。
而我身上的味道——太明显了。
我忍不住捏紧了图。
“秘境要开了。”林鸢忽然开口。
她声音冷得像刀。
我抬起头,看见天上的天罅,裂了。
不是形容,是实实在在地裂了。天空像是纸,被人用手指撕开,里头露出另一个颜色的雾,一种不属于人间的颜色。
风忽然停了,天地寂静。
下一息,一道低到几乎听不清的古音从罅隙中传来:
“……有缘者入,灵破者前……问罪、解咒、唤骨、请劫……四门四试,步步问心……”
我听懂了那话,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懂的。像有人在我心底刻了一行字,而我只是刚好读到了。
下一瞬,风陡然大作!
有人高喊:“秘境开了!!”
各宗门立刻乱了。法器灵光交织,弟子结阵咏诀,老者高声号令,我站在那风口浪尖中,忽然觉得自己像棵早该被吹折的小草。
“靠近我。”林鸢低声说。
我下意识想动,可刚抬脚,一股乱流就从脚底卷起,把我生生掀了出去。
谢无眠伸手来拉我,我来不及抓住。
林鸢的身影被风吞没,我连她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我挣扎着想稳住身形,可全身的灵气仿佛被抽干了,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和图那阵阵不合时宜的热意。
最后一眼,我看见谢无眠还在扭头找我。
然后我被吸进了裂缝。
整个人像破布一样,被拽进黑暗深处。
秘境,把我吞了。
我不知道自己落了多久。
不是天旋地转的那种“掉落”,也不是飞掠式的穿梭,而是像被什么东西用力往下“按”进去,仿佛有人一只手摁住了我的后颈,一直推,一直沉。
风压没了,声响也没了。
我睁不开眼,感觉像是陷在一团浓稠的液体里,四肢都被封住。不是动不了,是不敢动。
呼吸一乱,那股“黏液”就会钻进鼻腔里。我只能勉强将意识一寸寸往内收,把所有神识都藏进图卷的边角,假装自己也是个死物。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终于被“吐”出来了。
像是被谁嫌弃了似的。
我整个人被扔在地上,背后撞到一块石板,险些没把心脏震出来。
我喘了一口气,睁眼时,满眼灰白。
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废墟。断壁残垣,石柱横倒,草生瓦砾之间挂着残破的丝线与兽骨,有些图腾隐约还沾着血,已经风化到模糊。
这是秘境?
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不知为何,喉咙发紧。
这里太安静了,像是被时间抛弃的角落。
没有声音。
没有风。
甚至连我的心跳,都像响得不应该。
我试着站起来,却发现腿还是软的。我抱着那包袱缓缓起身,每一个动作都慢得像是在偷命。
谢无眠不在,林鸢也不在。我一个人落进了这一层。
我不是没想过会被分散,但我从没想过第一个落点就会落得这样死寂。
“只要我不动,就不会有人注意我。”我低声对自己说。
说完才发现,这话说出来没什么用。
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图又热了。
这回不是轻微的,是烫——像是有人在用火烫我掌心的血脉。包袱自己裂开一角,图卷没经过我允许,就自己滑了出来。
我心里一慌,立刻蹲下去拢它,可手指才碰到那一角,眼前的空气忽然一阵涟漪。
像水面被什么东西搅动了。
我一下收住了动作。
图卷已经展开了半边,卷轴上的金线开始发光,一道道从我手指延伸出去,像藤蔓缠在地砖、石缝、断骨上。下一瞬,它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朝某个方向“收缩”。
那是个方向。
它在引我走。
我犹豫了一瞬,腿脚还没站稳,心里就开始打退堂鼓。
“我是不是该等他们?”
“他们一定会来找我。”
我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最后还是把那张图重新收好,揣进怀里,慢慢朝它指向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真的很怕。
可我更怕站在原地被遗忘。
就像小时候,在玄霄宗后山试炼那次,母亲让所有人往前冲,只我一人因伤跌坐原地——我等了一夜,也没人回来找我。
我那时才七岁,什么都不敢说。
现在也一样。
——我不说,他们就不会记得我。
所以我不能站在原地。
我得走。
哪怕是走进陷阱,也比被丢在原地像块没人要的石头好。
于是我跟着那道金线,脚步踉跄地,往前走去。
路,不像是真正的路。
地面并没有固定形状,像是拼凑出来的。左边是石板,右边是沙土,前头是浮着的云雾,踩上去脚还会陷下去一点。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
时间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刚走两步,天光就变了;有时候我走了一整段路,却发现脚边的那块骨头还在原地,连血痕都没干透。
我试过停下,等谢无眠他们。
可图的热度越来越烫,像是在我胸口敲着锤子,一下一下,告诉我:“你不能停。”
不能回头,也不能退。
我怕它。
但更怕被它抛下。
走到一半,我听见了“声音”。
不是人说话,也不是兽的嘶吼,而是一种很轻的、很低的嗡鸣,像有人在耳边一字一字地念咒——可我听不出它在说什么。
我下意识想捂耳朵,却发现手掌贴住耳根的瞬间,一阵头痛袭来。
“……别听……”我低声说,可我说出口的声音,已经不是我的声音。
是另一个女人,沙哑、脆弱,像是快要死去的人最后一口气:“……别再听了……”
我不知道那是谁。
但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比我还怕。
我一步步走下碎石台阶,每一步都有些踉跄。四周雾越来越浓,空气里带着腐锈和霉气。我以为只是废墟的霉味,可不知从哪一处起,地面开始露出密密麻麻的裂纹。
我蹲下来看了看那些裂缝,才发现,那些纹路……不是地裂,是字。
是用什么利器刻下的。
一笔一划都像是用命刻出来的字。
我认得那种结构,是宗门中用来记录罪状的“铭骨书式”。
【苏音。玄霄宗弃徒。私修邪蛊,误人道心,惑人本性,毁宗门声誉,逐出。】
我看见自己名字的时候,心跳顿了一下。
不是震惊,是一种熟悉的、麻木的疼。
我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
可我眼皮跳得厉害。
我小心地把脚挪开,不踩在自己的名字上,像小时候偷看母亲册子时那样,怕弄脏了她的笔迹会被骂。
可这字是刻在地上的。是刻来羞辱我的。
我忽然想起被赶出玄霄宗那天,石阶从大殿一路铺到山门,我被拉扯着往下拖,脸贴在地上,听见人群一声接一声地叫我名字。
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不是苏音,是不是就不会有人骂我。
也许现在这个地方,还是有人记得我是谁的。
他们不念我,是因为不屑,不是因为忘了。
——这念头很荒唐,但它让我缓了一口气。
“你敢走进来。”
忽然有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猛地抬头,却没有看到人。
只有前方,一扇石门。
门没有门框,是立在那里的。一整块灰白石雕,其上铭刻的不是咒文,也不是阵图,而是一段段文字。
文字的内容,全是我这一生中听过的最刺耳的话。
“你像你爹,窝囊。”
“这种资质,放宗门都是丢脸。”
“要不是掌门之女,早逐出去了。”
“想用情蛊拴住男人,结果还不是被人家抛弃。”
我一眼一眼地读过去。
脚步却动不了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包袱,它在微微发红,图卷似乎随时都会自动展开。
我知道这是第一层试炼。
我也知道我躲不掉了。
门上的字忽然开始闪光,那光线不是金色,是那种死寂灰白的灵光,像是冤魂头顶的命烛,忽明忽暗。下一瞬,石门两侧升起两尊石像。
一尊是我母亲的样子,一尊是江澈的。
我全身的血都凉了。
它们没有动。
却异口同声说了同一句话:
“苏音,你可敢对抗命运?”
我站在那里,连呼吸都被勒住了。
我怕。
我怕得快跪下了。
可我想起很多年前,在后山哭到睡着,醒来时发现夜灯熄了,寒风灌进屋子。
我等了一夜,她没来。
她从来都不曾回来找我。
所以我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抹在图卷的封纹上。
门上的字忽然炸开,石像的眼睛睁开一线,那道灰白光汇成一束,缓缓落在我脚下。
石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