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架桥下,巨大的阴影将装甲卡车吞没,如同藏起了一头暂时蛰伏的野兽。那冲天的火光与浓烟,成了城市废墟上空最壮观、也是最致命的背景板。
车厢内的死寂被罗大年一声夸张的哀嚎打破了。
他扑到驾驶座上,用衣袖擦拭着崭新(相对而言)的仪表盘,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庞,嘴里发出“我的心肝宝贝”之类的呓语。
随即,他警惕地抬起头,像护食的野狗一样瞪着所有人:“说好了!这车是我的!谁也别想碰!驾驶座,我的!副驾驶,也是我的!后面的车厢,你们可以轮流坐!”
马坤刚从一场生死激战中回过神,闻言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程锐则缓缓抬起头,那只义眼中的蓝光已经稳定下来,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死寂的废墟。
他看着罗大年,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道:“你会修车,但你不会开车。这辆车的底盘比上一辆高7厘米,转向半径大1.2米,在复杂路况下,你的驾驶技术会让我们的死亡率提高至少百分之四十。”
“我……”罗大年被噎得满脸通红。
“罗师傅,”陆哲的声音适时响起,他靠在车门边,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你负责让它‘活’下去,程锐负责让它‘跑’起来。没问题吧?”
这个分工无可指摘。罗大年悻悻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算是默认了。一场小小的内部矛盾,就这样被轻易化解,却也让“所有权”和“使用权”这两个末日里最敏感的词,第一次摆上了台面。
陆哲对此毫不在意。他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好了,先生们女士们,徒步时间到了。目标,正西方向,两公里外,市第一医院。我们要在天黑前拿到冷却液。”
徒步,意味着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未知的危险中。
卡车这个坚硬的龟壳被暂时放弃,团队的阵型也随之改变。
苏晚和她的“灰影”当之无愧地成了尖兵。女孩走在最前面,步伐轻盈,那双清澈的眼睛如同最高精度的扫描仪,迅速地记录着周围的环境。灰影则在低空盘旋,像一架无声的无人机,将更远处的景象反馈给它的主人。
马坤自觉地断后,他将那把电磁弩重新上弦,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踩得无声无息,锐利的眼神时刻警戒着后方。
程锐和林晏走在中间。林晏紧紧抱着她的医疗箱,努力跟上队伍。而程锐,则像一具行走的雕像,他沉默不语,那只鹰眼却在疯狂地扫描着周围的一切。他不再完全相信陆哲的“感觉”,他在寻找,寻找任何蛛丝马迹,来印证或者推翻自己刚刚崩塌的世界观。
而陆哲,则游走在队伍的中央,像一个悠闲的牧羊人。
“停。”他忽然抬起手。
队伍瞬间静止。苏晚疑惑地回头,她和灰影都没有发现任何威胁。
陆哲指着前方地面上一片不起眼的、长着暗红色菌类的区域:
“‘血痂藓’。看起来像干涸的血迹,但它的菌丝能渗透进大部分防护服的纤维缝隙。一旦接触皮肤,半小时内就会神经麻痹,成为它们的养料。”
林晏的身体下意识地一抖,作为药理专家,她从未在任何资料上见过这种变异真菌。她看向陆哲的眼神,敬畏又多了一分。
程锐的义眼蓝光闪烁,扫描着那片菌类,却没有分析出任何已知的生物毒性。这再次证明,陆哲的情报来源,是超越现有科技的。
绕过这片死亡区域,他们继续前进。
一路上,陆哲不断地指出各种隐藏的危险:
一栋看似稳固,实则核心承重墙早已被酸雨蛀空的大楼;
一个伪装成水洼,其实是强腐蚀性化学废液的陷阱;
甚至是一群因为争夺地盘而即将爆发冲突的变异犬群,被他们提前五分钟绕开。
他就像一个拿着攻略的玩家,带着一群新手,精准地避开了地图上所有的红名怪和陷阱。
程锐的内心,在震撼与挫败之间反复横跳。他越是试图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去寻找破绽,就越是能证明陆哲的正确。这种感觉,比被人用枪指着头还难受。
终于,一栋巨大的白色建筑,如同一座沉默的墓碑,出现在他们视野的尽头。
市第一医院。
巨大的红十字标志早已褪色,被酸雨冲刷出一道道铁锈色的泪痕。无数的窗户像一个个空洞的眼窝,死寂地凝视着这片猩红色的天空。大门被废弃的车辆和倒塌的瓦砾彻底堵死,阵阵阴风从建筑的破口中吹出,带着浓重的福尔马林和腐败气息,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叹息。
“这里……感觉很不好。”林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们不走正门。”陆哲的目光扫过医院阴森的轮廓,“跟我来,我知道一条更‘干净’的路。”
他带领众人绕到医院的后方,来到一个通往地下的斜坡前。这里是太平间的运尸通道,巨大的铁门半开着,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气。
“从这里进去,可以直达地下区域,避开主楼那些不必要的麻烦。”陆-哲率先走了进去。
就在众人鱼贯而入,准备打开战术手电的瞬间——
“……疼……救救我……”
“……体征消失,准备电击……”
“……妈妈……我不想死……”
“……39床,注射10毫克吗啡……”
无数个细碎的、饱含痛苦与绝望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传来,直接钻进了他们的脑子里!那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是无数个临死的病人,在他们耳边同时低语。
“什么鬼东西?!”马坤烦躁地晃了晃脑袋,感觉太阳穴一阵阵刺痛。
林晏更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捂住了自己的头盔。
程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那只义眼的视野里,无数的杂乱数据流疯狂闪过,干扰着他的判断力。这些声音,仿佛在勾起他内心最深处的、关于“普罗米修斯”实验室里那些失败品的痛苦回忆。
“是‘回音病区’。”陆哲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在混乱的低语中清晰地响起,“‘大崩溃’时,医院的紧急供电系统和广播系统发生了灾难性的短路。某些特殊的存在,将死者临终前的脑电波,烙印在了这片区域的金属管线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无休止循环的精神污染区。”
“怎么解决?”程锐咬着牙,强忍着脑中的刺痛问道。
“两个办法。”陆哲伸出两根手指,“一,找到位于地下一层的广播中心,切断总电源。二……”
他从腰间的一个小包里,掏出了几副看起来很简陋的耳罩,是用某种动物的软皮和隔音材料制成的。
“……物理降噪。”他将耳罩分给众人,“这是我在一个拾荒者营地里换的,专门用来对付这种精神污染。戴上它,至少能撑半个小时。”
程锐接过耳罩,看着陆哲。这个男人,就像一个四次元口袋,总能拿出应对各种突兀状况的、恰到好处的道具。他到底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是……他根本就来过这里?
戴上耳罩,那恼人的低语瞬间减弱了百分之九十,世界清净了不少。
“跟我来,我‘感觉’到广播中心就在这个方向。”陆哲指了指通道深处。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前进。昏暗的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紧闭的停尸间,门上的小窗黑洞洞的,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扑出来。
陆哲的脚步,却在一间挂着“主任医师办公室”牌子的门前停下了。
门锁着。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全神戒备的众人,然后用一种“我只是随便试试”的语气说道:“我感觉这里面,好像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他从口袋里摸出铁丝,三两下就撬开了门锁。
办公室里积满了灰尘,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整洁。陆哲没有走向办公桌,而是径直来到墙边的一个不起眼的金属文件柜前。这柜子是上锁的。
“马坤,帮个忙。”
马坤上前,用匕首的刀柄猛地一砸,锁应声而开。
陆哲拉开柜门,从最里面的一堆杂物中,抽出了一份被牛皮纸袋密封的、印着“最高机密”红戳的病历档案。
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然后,没有自己打开,而是直接递给了程锐。
“程专家,你的专业领域。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发现。”
程锐疑惑地接过档案袋,撕开了封条。当他抽出里面的文件,看到扉页上那个名字的瞬间,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病患姓名:魏长峰】
【临床诊断:重度偏执型人格障碍,伴有继发性弥赛亚情结(救世主情结)】
【补充记录:病患自愿参与‘普罗米修斯’计划内部‘非授权心理压力应激实验’……实验结果显示,在极端压力下,病患有极高概率抛弃原有道德准绳,并会不择手段地将自己的‘理念’强加于人,潜在危险性评级:极高。】
白纸,黑字。
冰冷而客观的文字,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眼球上,也烙穿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K幸。
原来,一切都不是意外。不是背叛,不是阴谋。而是一个精神病人,在末日里,将他那疯狂的“救世主”理念,付诸了实践。而自己,就是他那场疯狂实验里,最可悲、最可笑的试验品。
程锐手中的病历,飘然落地。他缓缓地跪倒在地,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这个钢铁般的男人,第一次,发出了压抑的、如同野兽悲鸣般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待在苏晚肩上的“灰影”,忽然躁动不安地拍打了两下翅膀,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警告鸣叫!
苏晚脸色一变,立刻抓住陆哲的衣角,然后指了指他们头顶的天花板,双手做出了一个巨大的、不断搏动的姿势。
陆哲的脸色,也终于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
咚……
咚……
咚……
一阵沉重而富有节奏的巨响,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心脏复苏,从医院的上层,遥遥传来,并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所在的楼层接近!
整个地下室的灰尘,都随着那每一次搏动,簌簌落下。
陆哲一把将还在崩溃中的程锐从地上拎了起来,对着所有人低吼道:
“快走!医院里真正的‘主任’,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