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愿。”他冷笑,将他的那份重重地按在餐桌他那堆神圣不可侵犯的图纸旁边,墨水瓶跳了一下,险些翻倒。
紧接着,是几乎同步的、震耳欲聋的摔门声。我冲进了卧室,他则甩上了书房的门。那巨大的声响形成的共振,让墙壁都似乎颤抖了一下。挂在客厅正中央、那幅巨大的、用无数细小马赛克拼贴而成的婚纱照——那是我们当初精心设计的,象征着婚姻由无数微小而坚实的幸福片段构成——猛地摇晃了几下,然后“哐当”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又残酷,像某种仪式终结的钟声,敲打在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我猛地拉开卧室门,他也同时从书房探出身。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火,带着未尽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然后同时落在了那幅破碎的结婚照上。
照片里,是五年前那个突如其来的暴雨天。两个被淋得透湿的落汤鸡,头顶着他的旧公文包,在倾盆大雨里笑得前仰后合,牙齿白得晃眼,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近乎愚蠢的、纯粹的快乐。雨水顺着他们的发梢、脸颊流淌,背景是灰蒙蒙的天和匆忙避雨的人群,但他们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那时,丽丽,照片里的那个我,三十二岁的纪录片导演,眼里有光,相信爱与镜头可以记录一切美好。此刻站在卧室门口,穿着皱巴巴的居家服,头发油腻,眼眶深陷,像个被生活榨干灵感的困兽。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成了“凌晨灵感型”动物,越是夜深人静,思绪越是活跃。而我的父亲,在我八岁那年,在一个下夜班回家的雨夜里,因为一段没有路灯的漆黑路段,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再也没能回来。
我对“回家有盏灯”有着近乎病态的执念。无论多晚,玄关、客厅走廊、甚至卫生间的角落,永远亮着三盏暖黄色的小夜灯,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像童年时代,我趴在窗台上,等待着父亲夜班归来时,手里那一点摇曳的手电筒光芒。那是安全感,是“有人在等你”的证明,是我对抗世界巨大黑暗的微小堡垒。
陆琛,照片里的那个他,三十四岁的桥梁工程师。此刻站在书房门口,穿着同款灰蓝色的工装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仿佛这样才能维持他世界的秩序与稳定。他的世界是由数据、力学和严谨的施工图纸构成的,容不得半分差池。他的母亲,三年前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病情发展得快得像一场山体滑坡,迅速吞噬了那个曾经温柔能干、会做一手好菜的女人的记忆。
他每天雷打不动,早上七点整,会给他母亲现在的护工打电话,询问母亲昨夜睡眠如何,早餐吃了多少,有没有认人。他的手机备忘录里,藏着278条“妈妈教我的事”,设置了密码,我从未窥探,只知道那是他珍藏的、正在逐渐崩塌的世界,是他对抗时间流逝的无声挣扎。
那三盏小夜灯,曾经是他理解的温柔,是他深夜归家时看到的暖意。但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他失眠的元凶,提醒着他身边有一个无法安眠的灵魂。而他每天清晨那通低沉的、雷打不动的电话,也从最初的感动,变成了惊醒我好不容易才进入的浅眠的闹钟,像一根细针,刺破我赖以生存的、短暂的黑暗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