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景祐二年,春三月。

碎金般的晨光刚染上飞檐,城外青石板的缝隙已沁出暖意。

不知谁家小娘子失手打翻竹丝篮,里头的杏酪滚了一地,惹得追纸鸢的小儿纷纷挤过来。清甜混着孩童嬉笑,漫过汴京街巷。

三嫂的鱼羹店门前,热气顶开了松木门板,条凳早让码头挑夫挤得东倒西歪。穿粗麻短褐的汉子们正捧着陶碗蹲在门槛上吸溜,鱼汤热气糊住了三嫂铺子的布幌。

隔壁卖油条的摊主正把案板拍得震天响,刚出锅的油条酥脆十分,可那香气愣是没勾住半个食客。

“都闪开道!”三嫂家跑堂的矮伙计撞开人群,托盘里瓷碗叮当乱碰,露出半片香菜沫子浮在奶汤上。

门楣挂着一块明晃晃地“御舌点金”榆木匾,两个挽竹篮的小娘子踮脚张望:“真是圣上吃过的做法?”

柜台后三嫂也不答话,只把砧板剁得咚咚响。

杨延钰身着蓝布衣,踮着脚尖往宋三嫂铺子里探,里头的四张八仙桌早叫码头力夫占满了,奶白色的鱼羹浮着胡椒星子,鲜气混着醋香直往人鼻腔里钻。

她捏着兜里的三个铜板,喉头滚了滚,扭头扎进菜市巷,凭着原主的记忆来到了一个猪肉摊贩处。

肉案前的血腥气冲得人发晕。张二郎裸着膀子磨刀,三月天里油汗顺着腱子肉淌进背心。

“舅舅。”杨延钰轻唤一声。

张二郎手里锃亮的砍骨刀顿了顿,用脖颈毛巾抹了一把脸,才仰起头看了她一眼。他声音粗旷,招呼了一声:“过来了。”

初看杨延钰的那一眼里,他目光里显然还掺着几分不可置信:这丫头分明病的都咽了气,竟又平白地活了过来。

杨延钰知晓他在想什么,却仍然被看的有些发毛,不免又暗自哆嗦了几下,仰起头说,“舅舅,婆婆唤我来取肉。”

张二郎收起目光,没多说话,从案板上拖了一块猪肉过来,正准备下刀,就见李氏从布帘后卷出来,桃红衫子扫过沾着猪油的阶石,她绞着帕子倚在肉案边,“阿钰来啦!”

“舅母。”杨延钰打了声招呼,还没屈膝,就瞧见李氏指甲暗自掐进自家汉子的后腰。

张二郎脸上的肉一僵,脊梁一挺,原本要剁的后腿肉突然往里偏了又偏,直到肉还剩下拳头大小的时候,李氏才满意地松了手。

杨延钰将那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只是不动声色地应和道:“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你难得过来一趟,中午留下用个饭罢。”李氏嘴上抹蜜,手上麻利地把拳头大的肉块包进荷叶,又指着身后的竹筐,说,“早上我刚去摘的荠菜水灵灵的,嫩着呢,一会给你汆丸子。”

杨延钰也不是那不识趣的人,知晓这话也并非真心实意的,摆摆手道,“多谢舅母挽留,只是弟弟妹妹醒来找不到我,恐会乱跑,我还是早些回去罢。”

“也成,那你带些回去。”李氏笑眯眯地给侄女抓了一大把荠菜,放进篮子里。

巷口豆腐摊的老妪正拿竹勺点卤水,青石板上还凝着乳白浆汁,老头子将豆腐包好放到妇女的篮子里,喊道:“两文钱足秤!”

杨延钰摸出两块铜板,又要了一块豆腐。又听见肉案后飘来张二郎压着嗓的声音:“娘那屋里四张嘴吃,咱给那么点肉,恐让人笑话......”

张二郎的嘟囔声被砍骨刀盖住,李氏也不生气,手绢自杨二郎的颈间滑过,笑盈地回了一句:“那么大方,生意不做啦?”

日头爬过瓦檐时,杨延钰才走到家门口,竹篮里的豆腐还温着。

杨延钰挎着菜篮拐进巷尾时,正撞见隔壁孙婆子。檐角蛛网在轻轻颤动,孙婆子枯枝般的手指正搅动瓮里发酵的酱汁,油光顺着她裂开的指甲缝往下淌,她撇嘴:“两只讨债鬼又闹腾呢!”

孙婆子平日里极爱拿“杨家崽子克亲”当闲磕牙的佐料,杨延钰闻言,不想理会,便快步朝前。

不料,孙婆子却突然笑嘻嘻地朝她凑过来,粗布衣裹着鱼腥味沁入杨延钰的鼻腔。她笑着朝杨延钰打招呼:“小妮子回来了。”

未等杨延钰回话,她又望向杨延钰胳膊上挂的菜篮子:“买的甚么好物什?”

“一些荠菜罢了。”记忆里,外婆不在时,孙婆子过来蹭过几次饭,惹得原主和弟弟妹妹吃不饱饭。

这巷子里住的,大都是贫民。小门小户的,家里都穷的揭不开锅了,谁家都会仅着自己先吃饱。肉不多,为了以防万一,杨延钰特意长了个心眼。

话间,孙婆子抬手便掀开了那盖着篮子的白布,探头看了一眼,杨延钰惊了一跳。

见孙婆子眼睛微眯,笑盈盈地问:“荠菜还沾着新泥呢,还买了一块豆腐,丫头是要做什么好吃食物?”

“没什么手艺,不会做什么好吃食,能吃饱便好。”杨延钰对这种没有边界感的行为感到厌恶,她不再等孙婆子问,加快步子进了院门,将篮子搁在灶房里。

这院子有些年月了,房檐下还悬着渍黄的竹编箩筐,窗棂糊着泛黄的纸。灶房破败的砖墙上还粘着去年腊月的灶王爷画像,早叫油烟熏成了墨团团。

自父母在黄河水患中遇难后,三姐弟辗转至汴京投奔外婆。舅舅、舅母将他们三个视如累赘,百般推诿,而银丝覆额的外婆却执意将三个孙辈揽入怀中。最终,两代人毅然立下分家契书,如今祖孙四人蜗居在邻来的逼仄小院。

屋里漏出猫崽子似的呜咽,杨延雪又开始闹脾气了。杨延钰洗了洗手开门进去,发现杨延峥正立在木制小床边上,面目狰狞地抱着小脑袋。见姐姐回来,像是见了救星,飞奔过来揪着杨延钰的衣角,言语间尽是委屈:“姐姐…”

“婆婆呢?”看着哭闹不止的杨延雪,她觉得有点脑仁疼。

杨延峥摸了摸脑袋,再次无奈,“阿姐莫不是又被巷子里那鱼羹香昏了头?婆婆寅时三刻就推着独轮车往瓦市去卖早食了。”

“看我这脑子。”杨延钰讪笑一声,婆婆天未亮就走了,脑中原主的记忆尚还有些混乱。

杨延雪哭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隔壁蒸糕铺的梆子声混着孙婆子尖锐的说话声穿墙而来:“嚎什么,丧门星!”

孙婆子的声音极其尖锐,吓得杨延钰心头咯噔一声,她猛地攥住蓝布补丁的衣襟,恐慌地捂着自己的心口等待着一场凌迟。

在原来的世界,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受不得惊。她抚着心口,静静地等待着这场凌迟,心口却不再似前世那般擂鼓似的响。她的指尖颤巍巍探向腕间,温热的脉搏正蹭着粗麻袖口跳得欢实。

她心中一喜,眸色渐亮,盯着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望了又望,家贫倒也没什么,健康的身体可是她前世最求而不得的。

“阿姐笑甚?”杨延峥狐疑地盯着突然抚掌的姐姐。

杨延钰眼底漾开的水光,她转头捧着杨延雪的脸道,“延雪别哭,阿姐给你做灌汤包吃。”

原主今年方才满十六岁,加上长期营养不良,瘦的皮包骨头,她用原主那芦柴杆似的胳膊箍住杨延雪:“阿雪最乖。”

“说起来,八岁了,阿雪本不该这样闹。”杨延雪将头闷在姐姐的颈边,声音还带着浓重的哭腔,“可昨儿夜里梦见我怎么叫都叫不醒姐姐,惶恐万分。今晨起来,姐姐也不在身边,便十分想哭。”

杨延钰心头再次“咯噔”一声,这大抵是姐妹的心灵感应吧,原主确实在前几日里病死了。杨延钰扯下补丁摞补丁的蓝布帘子绑袖口,安抚道:“阿雪别担心,姐姐好端端在这不是?”

杨延雪呜咽了几声,将头埋在姐姐颈间,双手紧紧搂着姐姐:“姐姐在便好,阿雪会听话。”

安抚好杨延雪后,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蚂蚁。杨延钰便将猪肉糜剁碎,用猪皮和着香料熬了个猪皮冻,搁在灶台上放凉。

陶盆里装着新磨的面,灶灰里还藏着一块煨红薯。杨延钰将灶房收拾一番,挽起袖子和面,她特意在里头加了一些土豆粉,待面团莹润似羊脂,再取擀杖轻推慢碾,竟擀出薄如蝉翼的面皮,对着日头一照,连掌纹都透得真切。

粗瓷碗磕在榆木案上当当响,她舀了勺虾子酱油、皮冻搅进肉糜,油星子溅到围裙上,乍一看,鲜亮极了!

杨延钰玉指翻飞,将碗里的肉馅裹入面皮。十二道细褶褶尖轻旋似梅花瓣,偏留个樱桃小口纳汤气。

蒸笼底早铺了松针,杨延钰将做好的汤包放入锅中蒸。包子马上上气时,她又下地窖取了颗白菜,准备就着豆腐煮个清汤。地窖十分昏暗,入口处蛛网黏着昨夜的潮气,为了取出一颗还裹着陈年土腥味的土白菜,险些摔了老太太家祖传的豁口陶罐。豆腐在铁锅里翻滚时,她揪了把后院的野葱扔进锅里,顿时,香气四溢。

锅里的粗盐粒在汤面上打转,隔壁蒸笼白气突突往天上窜,惊得孙婆子家狸奴蹿上院墙出,那绿眼珠子瞪着清汤直舔嘴,那目光活似东街当铺掌柜见着死当的好货。

“吃饭吧。”杨延钰喊了一声,偏头见杨延雪扒着榆木桌腿晃荡时,杨延峥正在房檐下看书,竟不由得笑出了声。

这对双生子活似相国寺门口那对石狮子,一个张牙舞爪要掀了房梁,一个闭口不言能盯穿铜钱。

杨延钰揉着发酸的后腰,四只乌溜溜的眼珠子早黏在竹编食盒上,她笑了一声:“开动!”

但见汤包在氤氲中颤巍巍地晃动,薄皮下隐约见汤汁流转。阿雪踮脚扒着桌沿,轻轻跳了两下:“开动开动!馋猫儿要挠心肝咧!”

“阿姐莫不是偷师了樊楼的厨神?”阿峥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油汁顺着下巴淌进粗布领口,“当真是好吃。”

杨延钰搁下手里咬了半口的灌汤包,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昨夜,灶王爷托梦教的,说是杨家有两个小孩馋嘴!”

杨延雪小眼滴溜一转,乐呵道,“合该好好拜一拜灶王爷。”

卖花郎的吆喝漫进窗棂时,阿雪正用包子皮蘸最后那汪汤汁。孙婆子家的狸奴不知何时又蹲在墙头,细瞧那眼珠子竟泛着绿光。

又听,孙婆子尖着嗓子隔墙喊:“作死呢!面香都勾了我家狸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