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盐商刘蓉再次跨进宝玺斋门槛时,身后跟着的十七岁的儿子承哥儿。
杨瑞承捏着柄洒金折扇刚想挑剔蒸笼烟气,抬眼却见杨延钰执银剪拆蟹黄的侧影。晨光裹着月白襦裙,活似那日读到的话本子里头的仙女。
一时间,竟看痴了。
“瞧什么呢?入迷了。”刘蓉方才点完菜品,便顺着儿子的目光望向杨延钰,那蓝色襻膊勒出段水蛇腰,偏生脸颊丰润得能掐出蜜来,倒像尊玉像叫热气呵活了。最绝是那双手,指甲盖透着海棠粉,全然不似厨子的手。
几个月前,运河边灰扑扑摆摊的小丫头,如今倒比御贡的羊脂玉摆件还晃眼!
刘氏浑忘了喝茶,暗叹这汴京城当真养人,竟把那不起眼的乡野丫头揉成个仙娥。
杨延钰过来,招呼道:“客官,来点什么?”
刘氏见儿子痴痴地望着杨延钰,甩出一个大白眼,她加大音量道:“蟹黄的、鲜肉的各来两笼,再上个豆腐汤。”
春杏端来蟹黄汤包,瞥见杨瑞承脖颈涨得通红。
杨延钰执瓷勺舀姜醋,腕子从青玉镯里滑出来的模样,竟让那纨绔抖着手泼了半盏君山银针,汤汁顺着衣襟直缀往下淌。
待母子俩悻悻离去,春杏收拾碗碟时,笑道:“我瞧着,今儿个那杨公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胡沁什么!”杨延钰用拆蟹的银剪挑起环扣,假意瞪了春杏一眼。
春杏踮脚扫着柜台浮灰,指尖故意拂过杨延钰新裁的杏红袖口,忽地噗嗤笑出声:“这云锦料子衬得姑娘腕子更白了,也怨不得小郎君们踏破门槛。”
银勺“当啷”砸进蟹黄碗,杨延钰耳尖倏地飞红。
蒸雾漫过眉睫时,竟无端晃见祁家那小子执伞一晃而过。
晌午时分,杨延钰正与李大娘话家常,忽听方知今岁春杏姑娘的生辰将至。
这春杏生得眉目如画,偏生性子恬淡,平日里脂粉不施倒比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更见清雅。
春杏正值妙龄,哪个姑娘家不爱美,杨延钰得空出去脂粉铺子买了些脂膏,又将自己调的养颜霜分了一瓶,赠与春杏。
果然,春杏见到那些个物件,喜的双眸都亮了,抱着杨延钰的胳膊直蹭:“姑娘真是这全天下最好的东家。”
春杏今儿个分外可爱。
外头有个推着独轮车卖鸡的乡妇,笼中有三只金冠赤足的芦花鸡,杨延钰忙唤李大娘过来,交代道:“快去同那婆婆要一只,要挑顶肥润的。”
那婆子见来人是宝玺斋出来的,便道:“客官有所不知,这鸡原不单卖,若要买,须得连笼三只。”
李大娘急得满头大汗地回来将话说与杨延钰,杨延钰却笑道:“既如此,索性都买了罢。”
李大娘将笼子带回来时,杨延钰又交代道:“选一只顶肥润的晌午吃,将其余两只鸡暂养在后园竹篱下便是。”
李大娘是个利索人,她将鸡肉处理干净送过来后,便执银刀剔肉,刀刃贴着鸡骨游走,剔下的肉丁似碎玉落青瓷盘。
杨延钰将椒麻香料用石臼舂作细粉,掺入井盐。 灶上铁锅烧得泛青烟,她又朝着锅里倾入菜籽油,肉丁入锅霎时腾起千层浪,待鸡肉炸至虎皮纹隐现方起锅。
又以余油煸香蒜瓣姜片,将红椒倾入,但见满锅腾起赤霞。炸鸡入内翻炒时,泛起一阵香气,辛辣中带着一股独特的醇厚。
李大娘打了个喷嚏,这肉尚未入口,便已叫人沉醉十分。
杨延钰特选了个铜锅盛放辣子鸡,椒壳似红珊瑚缀金珠。她自后厨出来时,厅内正围坐在那雕花木桌旁的一贵妇人喊道:“掌柜这是在做甚么菜?”
杨延钰拍了拍衣裳,想散散身上的辣味,她道:“王大娘子,我做了个辣子鸡。”
王大娘子又道:“我本是川渝人士,随着官人搬迁到此处,多年不曾尝过这正宗的味儿了。这香辛辣却不失韵味,闻了没得叫人心中痒痒的。”
杨延钰过来笑道:“娘子赶巧了,今儿个我正好做的多,我给您也上一盘尝尝。”
“那真是多谢杨掌柜了。”杨延钰莲步轻移,将一盘辣子鸡端上了桌。
但见盘中,鸡肉块色泽棕红油亮,干胡椒、芝麻和干辣椒与鸡肉相互交织,王大娘子尝了一口,道:“这道菜,满汴京就属你做的最对味儿,难怪如此勾人。”
杨延钰被夸的喜滋滋的:“大娘子若是喜欢,下回我再做川菜的时候,便唤人给您送些去府上。”
“成。”王大娘子被那麻辣鲜香勾得心神俱醉,一箸接一箸,也顾不得平日在府中讲究的“食不言”规矩,边细细咀嚼那酥香入骨的鸡块,边对着杨延钰打开了话匣子。
那辣劲儿直冲天灵盖,倒像是冲开了记忆的闸门,将几十年前蜀道上的烟云都带了回来。
“你这辣子鸡,真真勾起了我当年随官人入京时的旧事!” 王大娘子放下竹筷,用一方素白帕子沾了沾被辣意激得微红的眼角,声音里带着几分追忆的悠远,“那会儿啊,我们一行人坐船行于巫峡江面上,正是秋雨连绵的时节。江风里裹着湿气,吹得骨头缝里都发冷。船上厨子是个北地人,做的饭食实在是寡淡无味,连片像样的姜都切不匀整,更别提这提神驱寒的辣子了!”
她说着,仿佛又回到了那烟波浩渺的江船上,语气里带着几分当年少妇的娇嗔与无奈:“我那会儿子年轻,身子骨也弱些,被那湿寒侵得整日恹恹的,吃什么都没胃口。官人看着心疼,却也束手无策。有一日船泊在一个小码头补给,岸上人声鼎沸,飘来一股子霸道浓烈的香气,勾得我肚子里馋虫直叫唤!”
“就是这股子味儿!” 她指着眼前的辣子鸡,眼睛都亮了几分,“我央着官人上岸去寻。他拗不过我,只得带了两个长随下去。你猜怎么着?”
王大娘子卖了个关子,端起旁边的温茶啜了一口,润了润被辣得发麻的舌尖。
邻桌几位原本埋头吃饭的客人,也被她绘声绘色的讲述吸引了,放慢了筷子,支起耳朵听着。
“官人他们寻着味儿,找到码头边上支着的一个小棚子。棚子简陋得很,就几张破桌子、条凳。那个掌勺的是个跛脚的老汉,头发花白,脸膛被灶火熏得黑红油亮。他面前一口大铁锅,锅底下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锅里红彤彤一片,正“刺啦刺啦”地爆炒着什么!那香气,霸道得能把十里八乡的馋虫都引过来!”
王大娘子形容得活灵活现,自己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官人一看那架势,再看那油汪汪、红艳艳的锅气,眉头就皱起来了。他素来爱洁,讲究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里看得上这等路边野灶?同去的长随也劝,说怕不干净,吃坏了肚子。”
王大娘子说着,露出一丝狡黠又怀念的笑意:“可我那会儿啊,愣是被那香气勾得魂都没了,隔着船舱窗户闻到味儿,心口那股子闷气都散了大半!那日,我隔着江风朝他喊:我就要吃那个!管它干不干净!吃死了也甘心!”
“噗嗤!” 邻桌一位穿着靛蓝细布长衫、像是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又觉失礼,赶紧用袖子掩了嘴。
旁边几个行商打扮的汉子也听得津津有味,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
跑堂的阿贵正给另一桌添茶水,也支棱着耳朵,脚步都放慢了。
王大娘子倒不以为忤,反而像是找到了知音,对着那账房先生的方向微微颔首,继续道:“官人被我闹得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让长随去买了一份。那老汉用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装了满满一碗,红油赤酱,鸡块混着干椒、花椒,堆得冒尖儿!长随小心翼翼地端上船,那味儿啊,瞬间就把整个船舱都霸占了!”
她仿佛又闻到了那碗热气腾腾的辣子鸡,眼神迷离了一瞬:“我顾不得烫,夹起一块就往嘴里送!哎哟喂!那滋味!”
王大娘子拍了下桌子,声音都拔高了:“又麻!又辣!又烫!鸡肉炸得焦香酥脆,咬一口,麻辣的汁水混着滚烫的油香在嘴里炸开!辣得我眼泪鼻涕一起流,舌头像着了火!可那香味儿,那股子冲劲儿,直透天灵盖!一路上的湿寒、郁气,全被这碗辣子鸡给冲得干干净净!出了一身透汗,浑身都舒坦了!我家官人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直说我怕不是被辣疯了!”
满堂食客都听得入神,仿佛也随着王大娘子的话,看到了当年江船上那个不顾仪态、被一碗粗糙辣子鸡辣得涕泪横流却又痛快淋漓的年轻官眷。
几个老饕更是盯着桌上那盘红艳艳的辣子鸡,喉头不自觉地滚动。
“自那以后啊,” 王大娘子语气缓了下来,带着一丝感慨:“我这舌头就认准了这霸道的蜀地风味。可惜入了汴京,官宦人家讲究个中和。
她叹了口气:“连厨房里用点胡椒都要掂量再三,生怕燥热。想吃口正宗的家乡味,难如登天!各大酒楼也做辣菜,可总觉得差了点火候,不是辣得浮于表面,就是麻得不够地道,像隔靴搔痒,总也解不了心头那份馋虫的勾挠!”
她说着,目光再次落回眼前这盘辣子鸡上,满是赞赏:“杨掌柜,你这道菜,可算是让我找回了当年在船上那股子豁出去的痛快劲儿!辣得够味,麻得地道,香得入魂!还有这椒壳,炸得酥而不焦,色泽如红珊瑚缀金珠,看着就喜气!这才是我们蜀人灶头上的真本事!”
杨延钰被夸得心花怒放,她原先可是地地道道的川渝人士,脸上笑意更浓:“大娘子过奖了!您喜欢就好。这辣子鸡,讲究的就是个猛火快攻,一锅成菜,火候差一分,味道就差十分。”
王大娘子连连点头,又夹起一块鸡肉,满足地叹道,“今日能尝到这一口,真是解了我多年的乡愁。杨掌柜,方才说好,下回你再做川菜,定要知会我一声!不拘是什么菜,我都要来尝尝!”
“大娘子品性豪爽,令人赞赏。日后若是再做蜀地的菜色,定能想起大娘子。”杨延钰爽快应承,又招呼跑堂,“阿贵,给大娘子这桌再添壶上好的碧螺春,解解辣,算我的!”
“哎!” 阿贵响亮地应了一声,麻利地提壶去了。
厅堂里,其他食客见王大娘子吃得如此酣畅淋漓,又听了这段生动的往事,对那盘红艳诱人的辣子鸡更是心痒难耐。
一盘辣子鸡,勾连起的不仅是口腹之欲,更是岁月深处别具一格的滋味。
这份熨帖,千金难买。
她满足地喟叹一声,只觉得今日这顿饭,吃得格外有滋有味,连带着看这烟火气十足的小食铺,也多了几分故乡般的亲切。
走时,王大娘子结账时悄悄另放下一锭银子。
今儿个晌午,桌上摆着七八样精致小菜,这道辣子鸡格外夺目。
春杏本就喜吃辣,瞧见桌上的辣子鸡,眼波流转,笑意盈盈:“这满汴京,哪家上工的能吃到这么好的伙食?咱们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东家。”
“可不是?往常一年半载才沾得几次荤腥。”平日里,哪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李大娘捏着竹筷迟迟不好意思动菜。
杨延钰看出李大娘的心思,端起盘子朝她碗里拨了一些:“无需拘束,大娘快尝尝。”
春杏菜吃了一口,就被辣得轻咳,杨延钰端起旁边的碧螺春茶盏,递给她,她轻抿一口茶,润泽一下被辣味刺激的喉咙,红着眼:“香的人直迷糊咧。”
杨延钰今儿个真是心满意足!
厨子被夸厨艺正宗,可是一道不可多得的殊荣。她美目微眯,朱唇轻启,辣味激起她两颊的红晕,面色恰似春日里盛开的桃花。
夜里下工时,杨延钰唤李大娘将那两只鸡提出来:“这鸡你们一人拿一只回去,养在后院,白日里吵得厉害。”
李大娘是个面皮薄的,她闻言,始终不肯上前:“姑娘可使不得,这可是好东西,姑娘留着自己补补身子。”
“我平日里沾不得多少荤腥,拿回去给小团子补补,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不是?”
盛情难却,李大娘感动的涕泗横流,她们这样的底层老百姓,也能被东家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