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延钰早上方才从当铺回来,当初租这个铺子时,婆婆典当了自己的陪嫁首饰,她如今花了三倍价钱将这些首饰赎了回来。
正是仲夏申时三刻,杨延钰喜滋滋地捧着外头买的话本子,正翻到飞雪赠剑的紧要处,忽听得宝玺斋外铜铃叮当。忽闻东邻姓张的妇人踩着小碎步子在外同人话家常,手里团扇拍得啪啪响:“西巷祁家哥儿昨儿个得了报帖,说是中了举人。”
“祁家哥儿?”另一妇人问:“可是总爬礼部主事房顶的那位?”
“正是。”
“竟真是个能读书的料。”那妇人言语里掺着一丝丝不可置信。
杨延钰捏着书页的指尖蓦地顿住,窗棂间漏下的碎金正巧落在“江湖儿女肝胆照”的墨字上。
邻桌的布衣书生方才正因落了榜而长吁短叹,杨延钰起身唤春杏将盛着蟹粉汤包的莲纹青瓷碟端给那布衣书生。
“这是?”那布衣书生抬头,略显窘迫姿态,“我、我身上的钱可不够付这些账。”
春杏笑道:“公子莫担心,这是我们掌柜娘子赠的。”
那布衣书生眸子一亮,望向杨延钰,惊觉是一位颜如舜华的少女,登时将那失意抛在脑后,红着耳朵问:“为、为何赠我?”
春杏瞧着书生滑稽的模样,知晓他八成是误会了,笑道:“我们掌柜的今儿个心情好。”
闻言,那布衣书生眼里明晃晃地闪过一丝失落。
杨延钰摇着团扇,轻声道:“公子,我听你在此长吁短叹了许久。长风破浪会有时,可莫要因一时失意而意志消沉。”
布衣书生登时,又顶着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道:“在理,那便谢过小掌柜了。”
春杏打趣自家掌柜娘子今日格外菩萨心肠,她却盯着话本里仗剑江湖的女侠,抿嘴笑说:“方才读到话本子里侠客请落魄书生喝酒的桥段。”
廊下风铃又响,李大娘望着空了的蟹粉蒸笼摇头,嘀咕道:“掌柜的今儿是被话本子里的侠客附了身?”
翌日中午,杨延钰正在擦拭店门口的牌子,又无意间听得店外的妇人们在扎堆闲谈:“祁家那孩子小的时候死了父母,寄人篱下却不受待见,昨儿个从官府举办的鹿鸣宴回来后,他那叔父却闭门不见。”
“难怪,那房子原是祁家哥儿的,如今却鸠占鹊巢,还将他赶出家门。方才我还见祁家小哥一个人在酒巷喝闷酒哩。”
杨延钰擦拭木牌的手微微一顿,耳畔妇人们的碎语裹着晨风扎进心口。
她钻进青石巷,在街巷里绕了几圈,果真在染坊后的一个酒家门口寻到带着些醉意的祁羡。
少年袍服沾满酒渍,怀中犹抱半坛梨花白,杨延钰蹲身拾起滚落一旁的酒坛子。见她过来,祁羡眼中闪过一丝无措,眼框盛着氤氲水汽,他喉结微动,仰头轻声唤道:“姐姐。”
从前也不曾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杨延钰也有些无措:“你可、可还好?”
祁羡攥着半块玉佩,语气又如往日那般不羁:“挺好,姐姐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家伙看着桀骜,实际上骨子里傲得像悬崖上的孤松。此刻他最不需要的,便是旁人明晃晃的怜悯,若是怜悯他,怕是比当众剥了他的衣衫还要难堪。
杨延钰轻咳一声,眼神飘忽着,慌忙指着对面的蟹店:“我来买螃蟹,方才听那蟹店的伙计说,今晨头一水的紫蟹到了,正是顶肥美的时候。我想着宝玺斋的几位老主顾都爱这口鲜,正打算多定些。要不要、要不要一起去宝玺斋吃螃蟹?”
祁羡偏过头,仰头饮了一口酒,便起身往巷外走:“不去了,姐姐买完早些回去罢。”
“喂…”杨延钰分明看见他的眼睛又起了雾气,她的嘴巴张了张。
末了,话还是卡在喉咙里。
她静静地盯着祁羡的身影,那背影在青石巷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伶仃。沾满酒渍的袍服下摆拖曳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却又固执地挺直着脊梁,不肯弯折半分。
酒家的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倚在店铺门上。只见,他仰头轻叹一声:“苦命人啊,祁家小哥的叔父曾说若中举便还他东街祖宅。昨儿个放了榜,这孩子便找他叔父去,他叔父竟不认账,还不顾情面地将他赶了出来。”
杨延钰问:“那祖宅原本是谁的?”
那掌柜言辞间,也颇有几分愤怒:“这街坊邻居谁不知道,那祖宅原本便是祁家小哥父母的。只是这孩子父母双亡的时候还小,叔父便将他接去抚养。后来,不仅不好好养活这孩子,还趁他小,把那二十亩地的祖宅据为己有。如今这孩子有家都不能回。”
杨延钰恼的厉害:“青天白日里,竟这般欺负人。”
“可不是,这世道,什么人都有。”那掌柜的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进了门。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有这等鸠占鹊巢、欺凌孤雏的腌臜事!回到宝玺斋后,杨延钰心口仍旧有些闷。
她仿佛又看见祁羡方才仰头灌酒时,那极力想藏住却依旧从泛红的眼尾溢出来的水光,还有那句故作轻松、尾音却微微发颤的“挺好”。
越这么想着,心里越是堵得慌,手里的话本子便再难看进去。
原来,她总瞧着他睡在李侍郎府邸的房梁上,是这个缘故。
自那日后,接连多日,杨延钰都再没见到祁羡的身影。那掌柜的话如同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在她心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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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结束后,宝玺斋门楣新添六盏状元灯,几个去宝玺斋用食的学子高中,特将红袍边角料赠予食肆。
杨延钰倚账台,瞧着满架书生抵押的折扇、砚台,指间金算盘珠儿响得清脆。
前几日,钰丫头回去时,竟将她当初典当出去的首饰给赎了回来,老太太为这事高兴的几日睡不着觉,她笑道:“咱钰丫头是个有主意的小福星。能赶上趟儿。”
杨延钰摆摆手:“是这汴京城风水好。”
老太太偶尔来宝玺斋一趟,看着宝玺斋那哗哗入账的碎银子,心头也直道是桩怪事。这杨家二郎不过是个乡野村夫,几个孩子一直养在田地里,学都没上过几日,怎得来了汴京,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莫不是上天赐的福气?
学堂休沐,晌午,杨延雪、杨延峥到宝玺斋玩,杨延钰便唤春杏提竹篮往城南早市买五斤花甲。
那卖花甲的渔娘头裹蓝布巾,筐里蛤蜊尚带着水腥气,春杏记得掌柜娘子交代的话:须得拣壳纹细密如云锦、两片紧闭似含珠的。春杏举着银筷子轻敲壳面,闻得“叮咚”清响才肯收用。
买回宝玺斋,杨延钰又使细盐并井水养在缸里,滴两滴麻油促其吐沙。
转至西角门,又瞧见一担着新摘紫苏春的农夫,杏忙将他唤住。
农夫将担子放下:“丫头要买?”
春杏见那紫苏叶背泛着霜色紫晕,指尖轻捻即溢草木清香,道:“来两把。”
春杏满载而归。
杨延钰银剪裁断茎脉,专挑三叶连枝的嫩尖留下。
花甲经三滚焯水,壳开即捞,杨延钰持象牙箸逐个剔去未吐净的泥肠,蛤肉莹白似新剥荔仁。
另起蟹眼油锅,投汉源花椒、雀舌姜片,待辛香漫过雕花窗棂,方倾花甲急火快炒。
紫苏叶用素手撕作飞燕状,裹着绍兴女儿红薄酒雾撒入锅中。霎时青烟缭绕,七翻八颠间,蛤肉裹着绛紫苏叶,像是精心勾勒的纹路,点缀在花甲之间,煞是好看。
末了,她又朝上头浇了半盏鲍汁芡,琥珀色汤汁凝而不滞。
这香气,清新中带着一丝辛辣。紫苏的清香,悠扬而淡雅。花甲的鲜香,醇厚而浓烈。二者相互交融,相得益彰。
杨延峥和杨延雪早馋得偷扯衣袖,待姐姐动箸,忙夹了沾满汤汁的蛤肉。但见那杨延雪含在口中半晌不舍咽下,咂嘴道:“这鲜味竟比前几日吃的辣炒花甲更妙!”
杨延峥点点头:“鲜得多咧。”
满桌银匙与瓷盘轻碰,只听得见“啧啧”的称赞声和咀嚼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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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古怪,宝玺斋一连三日不见春杏的影儿。
这丫头往日最是勤快,嘴甜腿快,像只不知疲倦的雀儿,把铺子里外拾掇得亮亮堂堂,招呼客人更是带着一股子天生的热乎劲儿。
这三日,她没来,却也没让人带个口信。铺子里仿佛陡然冷清了几分,连那博古架上的瓷器都显得灰扑扑的。
杨延钰只当她是家里遇到了急事儿,忘了告假。
这几日学堂休沐,婆婆今儿个带着两个小孙孙到宝玺斋玩耍。昨儿个与孙婆子理论一番后,气的老太太心口疼,今儿个仍旧是气不顺。
那孙婆子惯会在街坊跟前扮菩萨,去年腊八节舍粥时总把“行善积德”挂在嘴边。
昨儿个午后,杨延雪蹲在檐下描红,孙婆子抄起竹扫帚假意扫地,一簸箕灰尘全泼在杨延雪未干的字帖上,惹得杨延雪惊呼一声:“孙婆婆!这是做什么?”
那孙婆子当时叉腰嚷道:“小蹄子占道还有理了?”
杨延雪平日里虽是个小“恶霸”,却到底是个孩子,和孙婆子理论时,在口角中落了下风:“婆婆,阿雪是在自家院门口,何曾占道了?”
孙婆子毫不讲理,态度蛮横:“难道我不从这过路?我能过路的地方,你便就是占道。”
孙婆子俨然一副王婆骂街的做派,惹得杨延雪这个“混世魔王”哭着跑进屋找婆婆。
老太太听闻前因后果后,被此事气得不轻。那孙婆子方才从街上回来。便被老太太堵在门口。
那孙婆子不是个讲理之人,嘴上功夫了得,没理都被她说出三分理,吴老太太自然是被噎了回来。
今儿个为了这事,老太太在宝玺斋里,生了一整天的气,在后院扫院子时,还在嘟囔孙婆子:“倚老卖老,为老不尊。”
今儿个是春杏第四日没来宝玺斋了。不知为何,杨延钰越发心慌,便也顾不上邻里之间争嘴的一二事儿。
她这一整天也有些心不在焉,这丫头怎么连个口信儿也不传?
她心里头那点不安像水渍般越洇越大。
小春杏家就住在城南甜水巷,爹娘是出了名的糊涂虫加铁算盘,眼皮子浅得很。莫不是家里出什么幺蛾子将她绊住了?
她差了个小伙计去问,竟连门都没敲开,只隔着门板听见里头有妇人的哭嚷和男人的呵斥,乱糟糟听不真切。
翌日一早,杨延钰便有些坐不住了。她一早便穿着素色褙子,连头都没仔细梳,只随意挽了个髻,便匆匆出了门。
这条巷子狭窄拥挤,空气中常年飘着一股子隔夜馊水和劣质煤烟混合的浊气。春杏家那扇歪斜的木门虚掩着,里头传出的声音清晰地撞进耳朵。
“十两!足足十两雪花银啊!你当是白捡的?瘸怎么了?刘老爷家底厚实,手指缝里漏点都够咱家吃半年!你过去是当姨娘享福,不比在铺子里站断腿强?” 这是春杏爹粗嘎的嗓子,带着不容置疑的贪婪。
紧接着,是春杏娘尖细的哭腔,像是唱戏又像是撒泼:“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死心眼!爹娘还能害你?刘老爷看上你是你的福分!破你去了是要享福的!”
刘老爷?杨延钰当然知道这个人,这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商贩,长得奇丑,家境却很殷实。家里的侍妾没有八个,也有六个,还不算死了的那四个。
这是想把姑娘推进火坑?杨延钰心头“咯噔”一沉,一股寒气直冲头顶,她猛地敲起门。
“谁啊!?”里头的男人声音粗犷,杨延钰被吓得一哆嗦。
她定了定心神:“我是春杏的东家。”
里头半天没人做声,好一会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才被打开。
昏暗的堂屋里,景象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