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堂屋里,景象触目惊心。
春杏爹梗着脖子,脸红脖子粗地杵在屋子中央,手里还攥着个灰扑扑的钱袋子,沉甸甸的。春杏娘则坐在地上,正拍着大腿干嚎。
而春杏,那个平日里像朵向阳花似的姑娘,此刻像被狂风骤雨摧折过,蔫蔫地缩在墙角一张破条凳上。
她身上还是那件宝玺斋统一发的青布褂子,只是皱巴巴的,沾了些灰土。
一张原本还算清雅的小脸惨白如纸,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显然哭了不止一场。嘴唇被咬得死死的,渗出血丝,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
那股子天生的开朗劲儿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
看见杨延钰突然闯进来,屋里三个人都愣住了。春杏爹脸上的贪婪僵住,春杏娘的干嚎卡在喉咙里。春杏则猛地抬起头,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爆发出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巨大希冀,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只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杨……杨掌柜?” 春杏爹有些心虚,下意识想把钱袋子往身后藏。
杨延钰只觉得一股邪火“噌”地烧遍了四肢百骸!十两银子?就把自己活蹦乱跳、一手调教出来的好姑娘卖给个不知底细的瘸子当小妾?这跟卖牲口有什么区别!
她素来温和的眉眼此刻沉静如水,但那平静下蕴藏的怒意却让屋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她没看春杏爹娘,径直走到春杏面前,蹲下身。春杏身上那股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刺得她心口发疼。她伸出手,不是去扶,而是用指尖轻轻拂开春杏粘在泪湿脸颊上的一缕乱发。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在寂静的屋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春杏。”
春杏抽噎着,怯生生地抬起泪眼。
杨延钰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留在宝玺斋?”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得春杏爹娘目瞪口呆:“杨掌柜,这是我们的家事,你凭什么把人带走?”
杨延钰没搭理他,又问了一声:“愿意吗?”
春杏更是浑身剧震,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惊人的光亮,如同濒死的火堆被投入了滚油!她盯着杨延钰,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骨头里,生怕这是一场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拼命地点头,点得又快又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杨延钰的手背上,滚烫滚烫。
“愿意!掌柜的!我愿意!我愿意的!” 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声音嘶哑破碎。
“杨掌柜,你不要多管闲事。”春杏的爹吼了一声。
“好。” 杨延钰只回了一个字,干脆利落。
不过是个钱字当头的事儿,杨延钰觉得无奈又可笑。她站起身,转向那对目瞪口呆、脸色由红转白又转青的父母,脸上再不见半分温和,只剩下冰冷的、属于生意人的算计与强硬。
“伯伯、伯娘。” 她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春杏在我铺子里做了几个月工,手脚麻利,性情爽利,是个难得的好帮手。你们既觉得她是个累赘,要十两银子才肯放手……”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春杏爹下意识捏紧了钱袋的手:“我出十五两,可能将人带走?”
“什……什么?” 春杏爹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珠子瞪得溜圆。
春杏娘也忘了哭嚎,张着嘴,傻愣愣地看着杨延钰。
“现银。”杨延钰从袖中取出一个提前备好的、更鼓囊也更精致的荷包,“啪”地一声拍在屋里那张缺了角的破桌子上,银锭相撞发出沉闷诱人的声响:“买断春杏的身契。从今往后,她是生是死,是好是歹,都与你们再无瓜葛。她,是我宝玺斋的人了。”
十五两!整整比刘老爷多出五两!这对穷疯了的夫妻如同被巨大的馅饼砸晕了头。
春杏爹看看桌上那鼓囊的荷包,又看看墙角哭得脱力却眼含希望的闺女,再看看杨延钰那张不容置疑的脸,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卖给刘老爷是十两,但闺女寻死觅活,万一真闹出人命……卖给杨掌柜是十五两,还是现银!而且杨掌柜名声好,在街面上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成!成!杨掌柜爽快!” 春杏爹脸上的贪婪瞬间压倒了所有顾虑,一把抓过桌上的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怕杨延钰反悔,“春杏这丫头有福气!能跟着杨掌柜是她的造化!我们这就写身契!这就写!”
他忙不迭地去翻找笔墨,哪还有半分方才逼迫女儿时的狰狞。
春杏娘也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想去拉春杏的手:“杏儿啊,你看杨掌柜多看重你……”
春杏猛地缩回手,像避蛇蝎一样躲开,整个人缩到了杨延钰身后,只紧紧攥着杨延钰的衣角,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杨延钰冷冷地挡开春杏娘的手,护住身后的姑娘:“身契写好,按上手印,银子你们拿走。春杏的东西,我自会派人来取。从此刻起,她与你们再无干系。若再敢来纠缠……” 她没说完,只淡淡扫了那对夫妻一眼,那眼神里的寒意让两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不敢不敢!杨掌柜放心!” 春杏爹连声保证,手忙脚乱地写身契按手印。
手续办得飞快。当那张薄薄的、浸透着春杏血泪的身契交到杨延钰手上时,春杏爹娘捧着那十五两银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仿佛卸下了一个天大的包袱,又发了一笔横财。
杨延钰看也不看他们,将身契仔细收好。她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个依旧在发抖、脸色苍白如纸的姑娘,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稳:“春杏,走了,跟我回家。”
“家……” 春杏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是劫后余生的滚烫。她紧紧跟在杨延钰身后,一步也不敢落下,跨出了那道曾让她窒息绝望的门槛。
巷子里的阳光似乎都比刚才亮堂了些,有相熟的街坊探头探脑,看到杨延钰领着哭花了脸的春杏出来,春杏爹娘在屋里捧着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顿时明白了七八分,纷纷摇头叹息:
“作孽哦……”
“杨掌柜真是菩萨心肠!”
“春杏这丫头,算是跳出火坑了……”
“摊上这样的爹娘,唉……”
那些议论声被杨延钰抛在身后。
她带着春杏,脚步沉稳地走在回宝玺斋的路上。春杏起初只是默默流泪,后来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最后,在拐进宝玺斋后巷那熟悉的、飘着淡淡墨香和糕点甜味的空气里时,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恐惧和绝望都倾泻干净。
杨延钰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她单薄颤抖的脊背,只是静静地站着。
良久,春杏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杨延钰,那双曾经黯淡绝望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坚韧的光。
“掌……掌柜的……” 她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想扯出一个笑,“我……我……”
杨延钰看着她那强撑的笑脸和依旧在颤抖的手,心头一酸,面上却露出一个温和如常的笑容:“快走,这会店里正忙,宝玺斋没了你可真不行。”
“哎!” 春杏用力地点头,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曾被打折的脊梁,迈着虽然还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的步子往宝玺斋走。
杨延钰轻叹一声,这世道,遍地可怜人,她要真是个救世主,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