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属实是个累人地活,即便是春杏、婆婆和李大娘一起来帮忙,杨延钰都觉得都有些吃不下消。
她赶忙发了告示,高薪遴选了两位厨子。
那两个厨子,一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一个粗狂、一个细腻,南方人名唤叙白,北方人叫穆川。
杨延钰在协议里拟好了手艺不得外传,同那二人签字画押后,便手把手将这做法教与二人。
待二人上岗后,她才能从这甜蜜的负担中解脱出来。
一开始,她倒不曾想过,一道糖醋小排竟盖过了汤包,成了宝玺斋的活招牌。
杨延钰趴在柜台上小憩,赶明儿她要将辣子鸡也上架,就怕汴京本地人适应不了那口味,还得稍加改良才是。
七月初七寅时,宝玺斋便忙碌了起来,婆婆正在后厨打扫卫生,曹屠户搬完排骨,累的满头大汗:“丫头,这足足一百五十斤小排,你卖的完不?”
杨延钰回头喊道:“卖的完,劳伯伯帮我洗干净,回头我按斤给工钱。”
“钰丫头客气了,不必再给钱了。”曹屠户摆摆手:“你买这些肉,我和你婶婶平日里都得卖三四天。我今儿个啥也不干了,叫上你伯娘,就专心在那边给你洗小排。”
“多谢曹伯伯。”
卯时三刻,宝玺斋门前已排起长龙。杨延钰头戴素银簪,光是记账,鬓边的簪花都已被汗水浸透。
“掌柜娘子,上一份乞巧双人宴。”穿藕荷襦裙的姑娘踮脚喊。
杨延钰手不辍笔,正在记账:“您稍等,春杏,看座。”
谁知,那姑娘没入座,竟在柜台上撑起下巴,动也不动地盯着她。杨延钰抬手,擦了擦脸颊,问道:“可是我脸上沾了墨汁?”
跟前没有铜镜,杨延钰拿帕子拭了拭面颊,才见那姑娘偷笑几声:“姐姐忘了我了?”
杨延钰仔细瞧着她的模样,却实在是没想起来。
那姑娘鼓了鼓嘴巴,双手竟叉起小腰:“去年你初来汴京时,咱们不是一同踢过几场蹴鞠吗?那日,你受了伤,还是我爹爹给你治的伤呢。”
她在模糊的记忆里搜寻许久,猛的想起了去年冬日这桩子事儿,这才道:“我怎会不记得自己的恩人,你是徐家的阿娇妹妹不是?”
徐娇闻言,这才满意地朝她笑了笑:“半年多不见,你如今相貌大变,若非知道是你,当真认不出来了。我瞧呀,如今,就是宫里的神仙妃子都比你逊色三分。”
杨延钰道:“我一乡野丫头,妹妹可不敢胡沁。”
见杨延钰羞的面红耳赤,徐娇笑的直不起身来。
杨延钰仰头时,恰好同徐娇身后随行的男子对视了一眼。那人着一袭墨蓝色长袍,眉墨如画,五官立体分明,瞧着不似徐娇家中小厮。她侧身问道:“此乃娇娇的如意郎君?”
“他?”徐娇笑着指了指身侧的男子:“这是我哥,徐容与,大宋律法可没说,兄妹不能吃双人宴。”
徐家阿娇这性子爽朗似小子,倒让杨延钰不自觉想起了学堂里的混世魔王杨延雪。
李侍郎府邸的小厮踩着小碎步,跑进来:“杨掌柜,在下要订十分糖醋小排。”
杨延钰抬头,正撞见书生眼底的殷切:“成,巳时来取便是。”
徐娇瞧着铺子里忙,便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春杏眼尖,知晓这二人是东家的朋友,便优先给这头上了些茶水坚果,招呼二人吃。
外头日头渐毒,宝玺斋里头却十分凉快。巳时一过,杨延钰便上了冰盆子,徐娇摇着团扇,扇了扇冰块上的凉气:“这个冰盆子倒是巧思。”
杨延钰拿帕子擦了擦自己额头绵密的汗珠:“也不大起效。”
随即,她又唤阿贵再给上一盆冰,徐家娇娇顿时喜不自胜,这杨家丫头当真是舍得。
外头进来一穿茜素红襦裙的娘子,朝她道“劳驾,耳坠可还有?”
杨延钰打开檀木匣子,里头空空如也:“不巧了,昨儿个便卖空了,得等过几日来取。”
那娘子又问:“那……那糖醋小排可还有?”
“有有有!”后头跑堂小叶子掀开棉帘子,“糖醋小排今儿个多备了五十斤!”
杨延钰过去抬笔记上,她望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订单,只觉眼前金星乱窜。
徐娇是个好吃的,误打误撞还撞到宝玺斋撞到了旧识,她喜滋滋地啃着骨肉,就听徐容与幽幽道:“吃相如此难看,没有姑娘家的样子,把嘴擦擦。”
“哦。”徐娇窝火的很,若非她身上没有钱,又实在是馋虫钻心,她才不会同哥哥来吃。
眼下,还得靠哥哥结账呢。徐家阿娇拿帕子擦拭了擦拭嘴巴:“我记得,爹爹正在为哥哥谋亲事,哥哥瞧瞧阿雪姐姐如何?”
徐容与一怔,随即道:“城北的媒婆这几日招徒弟,你要不要去试试?”
徐娇知道哥哥在嚷她,她嘟着嘴巴小声:“嘴硬。”
方才进来时,她是看到的,哥哥看到阿雪时,眼眸都亮了。况且,方才她问那话时,徐容与那家伙分明是红了耳根子的。
暮色渐浓,宝玺斋里依然有不少客人,杨延钰嗓子却哑得说不出话,累的只用手势比划。
月上柳梢时,最后一批客人才终于散去。杨延钰瘫在圈椅上,春杏捧着账本过来:“掌柜的,这道糖醋小排真是神了,今儿个足足卖了一百多两,刨除那成本,至少也赚了四十多两。”
老太太也坐在门口擦汗:“钰丫头这手艺,真不赖。”
“铛啷啷——”杨延钰将钱串子往案上一撂,铜板儿蹦得老高,惊得灶台边打盹的花狸猫一激灵:“春杏,你将大家都招呼过来。”
后厨正打扫的李大娘得了信儿忙不迭在围裙上抹手,跑堂的小叶子连托盘都忘了搁下,几人一股脑儿围了过来。 待大伙都在跟前站定,杨延钰从钱匣子里数出银锞子,挨个往人手心里拍:“今儿大伙儿辛苦了,后厨的、跑堂的,一个不落,统统都有份儿。”
春杏和李大娘各分了的一两,每人还得了一匹上好的布料。李大娘羞答答地接过布料,脸儿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细声细气地说:“杨掌柜,这……这怎么好意思,我……我……”
老太太道:“收着吧。掌柜娘子这是疼你们呢!”
那新来的俩跑堂除了工钱外,也各另分得了一两银子,小叶子捧着银子直念佛:“哎呦喂,这可够我一年的花销了,娶媳妇的事儿,有着落了。”
他今年方才十七岁,指头却粗糙的不像样子,摩挲着青花布直道谢。
阿贵却是机灵得很,一听这话,蹦得老高,连忙作揖:“掌柜娘子,您这手笔,小的们真是感激不尽,以后跑断腿也给您把客人伺候得周周到到!”
“贫嘴。”杨延钰拿扇子敲了敲他的小脑袋。
今儿个,宝玺斋里头喜气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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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郎守着城东他那方油腻腻的肉案子,日子原也过得去。每日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剔骨分肉,铜钱叮当落袋,虽发不了大财,却也够他与浑家王氏嚼裹嚼裹,隔三差五还能打上二两浊酒解乏。
可这安稳日子,硬生生被那曹屠户给搅和了!
曹屠户昨儿个卖了一百五十斤排骨的消息像长了腿的风,直往张二郎肉铺子里钻。
这不,又有邻里来说嘴了。
李秀兰不死心地捏着帕子下来问:“当真是卖了一百五十斤?”
来买肉的花婆子,提着小篮子道:“我还能骗你不成?曹屠户家门口有个宝玺斋,那宝玺斋里头这几日在卖糖醋小排,用的全是曹屠户家的肉,大伙都去尝鲜呢,比那樊楼还火热。”
听闻那曹屠户赚了个盆满钵满,张二郎虽没出声,可这心里头像长了刺藤,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王氏更是个眼红的主儿,整日里在张二郎耳边嘟囔:“你看看人家曹屠户,卖排骨卖得风生水起,咱们呢?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守着这破案子,一天下来挣那几个大子儿,够塞牙缝还是够点灯油?这日子,紧巴巴地勒着脖子过,真真是要憋屈死个人!”
张二郎正费力地剁着一根粗壮的猪腿骨,斧头砍在砧板上“哐哐”作响,震得案板直颤。
王氏的絮叨像苍蝇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又像针一样扎着他心窝子里那点隐秘的酸楚。
他本就心烦意乱,被这连珠炮似的一数落,一股无名火“噌”地就顶了上来,手里的大斧头往油腻的案板上一剁,没好气地呛声道:“嚷什么嚷!人家卖得好,那是人家有本事。咱们没那个本事,更没那个运道,守着这犄角旮旯,能怨谁?怨天怨地,还能怨着财神爷不成?”
这话一出,可捅了马蜂窝了。李秀兰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着张二郎的鼻子就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自然怨你!都是两肩膀扛一个脑袋,都是拿刀杀猪卖肉的,别人能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银子哗啦啦地响,你偏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我看就是你懒!你没那曹屠户的心眼活泛!没他那张会吆喝的巧嘴!连他那切肉的架势,看着都比你有精气神!”
此刻被自家婆娘指着鼻子骂得如此不堪,男人的脸面都被踩在脚下碾碎了!
张二郎气得浑身发抖,一张黝黑的脸膛涨成了猪肝色,猛地扬起沾满油污和碎肉沫的大手,却不是打人,而是狠狠一巴掌拍在油腻的案板上,发出“啪”一声巨响,震得旁边的剔骨刀都跳了起来:“臭婆娘,老子烦着呢。少在这儿聒噪!有本事,你去找那曹屠户过活去!”
李秀兰吓了一跳,眼圈一红,也不撒泼了,猛地一跺脚,带着哭腔恨狠地剜了张二郎一眼:“好!好你个没良心的!我……我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能多吃一口肉,多扯一尺布!”
说罢,她再不多看张二郎一眼,转身掀起油腻的门帘,一头冲进了后院,只留下压抑不住的、带着怨毒和极度不甘心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