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心中的想法已经印证了七成,她又道:“我只是问问,何曾说过是孙婆婆你偷了我家贡品?”

孙婆婆脑子倒是够用:“你这小丫头不问她们,却只老婆子我,还能是因为什么?”

“钰丫头,孙婆子都多大岁数了,哪能干那事儿?” 王婶在一旁帮腔,试图和稀泥,“会不会是野猫野狗糟蹋的?或者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小孩子可剪不出那么整齐的口子!” 杨延钰语气依旧平静,但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孙婆子那双沾着新泥:“而且,我家墙头井台边的青苔上,留下了很清晰的脚印。那梅花印,不正是孙婆婆你前些日子绣的那双?”

孙婆子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但马上被更泼辣的蛮横取代:“脚印?!满大街都是梅花脚印!谁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踩的?你凭啥就赖我?!我看你就是看我这孤老婆子好欺负!” 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干嚎起来,“没天理啦!好人被冤枉啦!杨掌柜仗着开铺子有钱,欺负我这没儿没女的老婆子啦!”

她哭嚎得震天响,眼泪却不见半滴。旁边不明就里的邻居,还真有被她这副可怜相唬住的,开始小声议论杨延钰是不是太过分。

就在这时,孙婆子那七八岁的小孙子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正攥着一大把油亮亮的蜜渍金桔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流油,腮帮子鼓鼓囊囊,还含糊不清地嚷嚷:“奶奶!我还要吃那个甜甜的核桃!”

那金桔,那油亮的光泽,正是昨夜杨家供桌上消失的蜜渍金桔!而狗蛋嘴角沾着的白色碎屑,分明就是糖霜核桃的糖霜!

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狗蛋手里和嘴里的东西上,又齐刷刷地转向坐在地上干嚎的孙婆子。

孙婆子的干嚎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神躲闪:“这是我前儿去蜜饯铺子专程买来给孙儿吃的。”

杨延钰看着眼前这荒谬的一幕,心中怒火更炽,她不愿意再与孙婆子废话,转身便去报了官。

不多时,两个穿着皂衣的衙役便跟着杨延钰来了。

为首的张捕快是个经验老道的,面相严肃。他先是查看了杨家院中的狼藉,重点看了晾衣杆上被剪坏的衣裳,那整齐的切口一看就是人为。然后,他仔细勘察了墙头和井台边的青苔。

“头儿,您看这儿!” 一个年轻衙役指着井台边一块清晰的泥脚印,“这尺寸,这鞋底磨损的花纹……”

张捕快蹲下身,拿出随身携带的皮尺仔细量了量,又拿出纸笔拓印了鞋底花纹。他站起身,目光如电,直接射向躲在人群后面、缩着脖子想溜的孙婆子:“孙氏!把你的鞋脱下来!”

孙婆子吓得一哆嗦,还想抵赖,但在张捕快严厉的目光和周围邻居鄙夷的注视下,只得哆哆嗦嗦地脱下脚上那双沾着泥和糖霜的旧布鞋。

衙役接过鞋,往那青苔上的脚印一放——严丝合缝!连鞋底磨损的特殊纹路都一模一样!

铁证如山!

孙婆子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再也无法狡辩。在张捕快的厉声喝问下,她只得磕磕巴巴地承认了:是她昨夜翻墙偷了贡品,也是她心怀怨愤剪坏了杨家的新衣裳。

“为何剪坏人家衣裳?” 张捕快皱眉喝问。

孙婆子眼神闪烁,支吾道:“看……看不惯她们穿新衣……我……我心里不痛快……”

这理由,自私恶毒得令人发指。

案情明了。

张捕快看向杨延钰:“杨掌柜,人赃并获,按律,这孙王氏偷盗、毁坏财物,理当赔偿,若数额较大或情节恶劣,还可拘押责罚。你看如何处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杨延钰身上。

孙婆子也抬起浑浊的老眼,里面充满了恐惧和一丝侥幸的哀求,她知道杨延钰心善。

杨延钰看着地上那个形容猥琐、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再看看她那吓得哇哇大哭、嘴角还沾着赃物的孙子,又扫过周围神色各异的街坊邻居——有看热闹的,有嫌恶孙婆子的,也有觉得她可怜、怕杨延钰真把她抓走的。

她心中那口恶气未消,跟这样一个没脸没皮、穷得叮当响的老无赖纠缠下去,又能得到什么?让她赔?她连饭都快吃不上了,拿什么赔?把她抓进大牢?她那小孙子怎么办?邻里又会如何议论她杨延钰赶尽杀绝?

罢了。

杨延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是一片清冷平静。她对着张捕快微微福了一礼:“多谢差爷明察。如此行径,实在令人不齿。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她年老无依,身无长物,便是将她拘了去,也赔不出半个铜板,反添官府的麻烦。那些吃食,就当……喂了野狗。至于衣裳,” 她目光冷冷地掠过孙婆子,“剪坏了,我自认倒霉,重新再做便是。此事,我不予追究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有人敬佩杨延钰:“阿钰是个大度的人。”

有人觉得她太过心软便宜了恶人:“如此纵容她,日后怕是还要生出不少事端。”

也有人暗自松了口气,生怕闹大了邻里难堪:“邻里还要碰面的不是,不宜闹的太难看!”

孙婆子更是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杨延钰就这么轻易放过了她。

张捕快也颇感意外,但既然苦主不追究,他也乐得省事。他严厉地训斥了孙婆子一番,勒令她日后安分守己,否则定不轻饶,便带着衙役离开了。

人群渐渐散去,对着孙婆子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孙婆子臊得满脸通红,连滚带爬地扯着还在哭的孙子狗蛋,钻回了自家那低矮破旧的屋子,紧紧关上了门。

杨延钰站在自家院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木门,又看了看院中尚未清理的狼藉和那几件被剪坏的衣裳。

她转身回院,关上了门,将那腌臜与喧嚣隔绝在外。日子总要过下去,只是心里那点对邻里情分的微末期待,又淡了几分。她弯腰,开始默默收拾那一地狼藉。弟弟妹妹也甚么都不曾问,赶紧来同她一同收拾那一片狼藉。

此事一过没几日,两个孩子学堂休沐日。

孙婆子趁老太太出门采买的空当,又端了几碗八宝粥敲开杨家门,她堆着满脸褶子笑:“街坊都说我往日刻薄,今儿特来赔罪。”

“不必了。”杨延峥防备地看着孙婆子。

孙婆子正经道:“前些日子是婆婆不对,邻里之间还是要和睦,别跟婆婆计较。”

随即,放下东西转身出去,却对着看热闹的妇人抹泪:“杨家兄妹疑心重,怕我这孤老婆子下毒呢。”

那粥里分明浮着土,她却能在众人面前演成受气模样。

杨延钰在知晓孙婆子的行径时,气的手抖,正欲上门说理,却被老太太一把拉住:“这孙婆子也是个可怜人。”

老太太淡淡地讲起那孙婆子的身世。

孙婆子本名孙巧娥。自小孙巧娥便被娘亲按在春凳上裹脚,青布条里裹着碎瓷片,每缠一圈就渗出血珠,她娘告诉她:“疼过这遭,往后才能嫁体面人”。

十六岁那年,她爹为换三斗救命粮,把她许给买豆腐的赵大膀。自嫁入赵家,便似入了无间地狱,日日受那赵大膀与他亲娘王氏的欺凌,苦不堪言。

成婚时,那赵大膀却嫌她脚不够尖,竟将烧红的铁钳塞进绣鞋,伤口半年都不见好,逢梅雨季偶尔还能闻到腐肉的臭味。伤口愈合后,那双畸形小脚从此再穿不得完整鞋袜,也成了她终生屈辱的烙印。

那赵大膀的亲娘也是个裹着毒汁长大的老妇,见新媳妇眉梢有颗胭脂痣,硬说是克夫相,过门当晚就逼她跪在槐树下听了一夜训,还端来漆黑汤药,说是赵家祖传助孕方,让孙巧娥喝下。孙巧娥后来才知,那药掺了五倍子强行闭经,只为让她尽快怀胎。

赵家院里有盘石碾,成婚后也成了孙巧娥的刑具。赵大膀家以卖豆腐为生,婆婆让她每日五更天拉着推碾磨豆,稍慢半步便用烧火棍抽小腿肚。

赵大娘买豆腐维持赵家生计,而那赵大膀,是个嗜酒如命的泼皮无赖。平日里,稍有不顺,便对巧娥拳脚相加。有一回,赵大膀在外头赌输了钱,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回到家中。见巧娥正在灶前做饭,他二话不说,一脚踢翻了锅灶,滚烫的饭菜溅了巧娥一身。巧娥疼得直叫,赵大膀却还不解气,揪住她的头发,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打,边打边骂:“臭婆娘!老子在外头输钱,你倒在家享清福!”

巧娥被打得遍体鳞伤,瘫倒在地,赵大膀却还不罢手,又抄起一旁的木棍,狠狠砸向她的腿。巧娥惨叫一声,只觉那腿似断了一般,钻心地疼。赵大娘在一旁见了,不仅不劝,反而在一旁冷笑:“打得好!这贱蹄子,就该好好教训教训!”

自此之后,巧娥的腿便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便疼得直不起腰来。可那赵大膀,却丝毫不见怜悯,依旧我行我素,稍有不快,便对巧娥拳打脚踢。

除了家暴,赵大膀还嗜赌成性。他整日里泡在赌场,输光了家中的积蓄,便逼巧娥回娘家借钱。巧娥不肯,他便又是一顿打骂。有一回,巧娥实在借不到钱,赵大膀竟将她关在柴房,三日三夜不给饭吃。巧娥饿得头晕眼花,险些丢了性命。

那王氏见儿子如此胡作非为,不仅不加以管教,反而助纣为虐。她时常在赵大膀耳边吹风:“儿子啊,这婆娘若是不听话,就狠狠打!打怕了,她自然就老实了!”有了母亲的怂恿,赵大膀更是肆无忌惮,对巧娥的欺凌愈发变本加厉。

怀头胎时,孙巧娥被逼每日推磨两时辰,美其名曰“练腰力好生产”。腊月廿三磨盘结冰,她失足磕破肚腹,血水凝成冰碴挂在磨把上,婆婆却咒骂:“见红的物件晦气!”

某年腊月,孙巧娥怀胎八月仍在推碾,赵大膀醉酒归来,嫌豆渣溅到新棉鞋,抡起碾杠砸向她后腰。血水渗进碾槽那夜,黄河还正飘着冰凌,她蜷在灶台边生下死胎,婆婆却骂:“丧门星连个赔钱货都生不出!”

转年汛期,孙巧娥偷藏的私房钱被翻出,赵大膀抢钱时失手打翻油灯,火舌瞬间吞了半间草屋。

她拼死抢出三岁闺女躲到河神庙,岂料次日黄河暴涨,庙前石阶化作激流。眼看着女儿被浪头卷走,她攥着孩子留下的虎头鞋,哭的喘不过气。赵大膀的母亲找到她时,并未因孙女被激流吞没而伤心,反而在岸上冷笑:“河神爷收走这孽种,倒是赵家造化。”

经此大劫,孙巧娥眼底淬了毒。还挺着大肚子,她却学会用砒霜拌猪食毒死婆婆养的鸡,趁赵大膀醉酒把他推进冰窟窿。当里正带人捞尸时,她瘫坐在结冰的河滩上又哭又笑,从此便见不得别家灶台冒热气。就像见不得杨家人围坐吃年夜饭时,总要往院里扔死老鼠。

听得这段往事,杨延钰望着新宅梁上燕子衔泥垒窝,突然想起那日孙婆子撒泼时,裤脚露出蜿蜒如蜈蚣的烫伤疤。心里升腾起一阵说不清的意味。

“如今,她跟前就一个儿子,前几年出去赌博,却被人一棍敲坏了脑袋,变成了傻子。如今,是她独自带着孙子。”

原是封建制度下的可怜人,杨延钰心里升腾起一阵说不清的意味,那股子非要与孙婆子较真的劲儿也慢慢消失。末了,只道:“我们重新赁个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