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中秋将至,汴京城里处处弥漫着甜暖的桂花香和一种近乎沸腾的节庆气息。宝玺斋的门槛,这几日几乎要被踏平了。

铺子里,灯火通明,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暖融。博古架上,寻常的瓷器古玩旁,特意添置了许多应景的玩意儿:憨态可掬的兔儿爷泥塑排成一溜,或捣药或捧月,彩绘鲜艳;精巧的走马灯悬在梁下,烛影摇曳间,映出嫦娥奔月、玉兔捣药的剪影;最显眼处,则是一套新到的“月光盏”,薄胎白瓷,釉色温润,对着光瞧,隐隐透出内壁暗刻的桂树蟾宫图,清雅别致,引得不少讲究风雅的客人驻足。

“掌柜的!这兔儿爷给包一对儿,要那个穿红袍抱玉兔的!”

“杨掌柜!那套月光盏可还有?我家老爷指明要一套赏月用!”

“春杏姑娘,昨日定的那方蟾宫折桂端砚可备好了?”

人声鼎沸,热闹却不嘈杂。跑堂的阿贵脚不沾地,额角沁着汗珠,嗓门却依旧洪亮:“有有有!兔儿爷给您包好喽!月光盏还剩最后三套,欲购从速!春杏,砚台!”

春杏清脆地应着,手脚麻利地在柜台后穿梭,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她如今是宝玺斋最伶俐的伙计,招呼客人、打包算账,样样拿手,那爽利的笑声像银铃,为铺子添了不少生气。

杨延钰站在柜台后,正低头拨弄着算盘。噼啪声清脆而有节奏,淹没在喧闹里。她今日穿了件稍显喜气的藕荷色暗纹褙子,衬得人如玉琢。乌黑的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银嵌米珠的簪子,低调却精致。

她偶尔抬眼,目光掠过满堂的宾客,掠过那些欢天喜地挑选节礼的笑脸,掠过博古架上温润的瓷器与憨态的兔儿爷,她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这兔爷儿的模样倒是恍然让她想起了一个人,那位“梁上君子”。

算盘珠在她纤细的指尖下跳跃,清点着节前的进项,盘算着明日的安排。思虑着后日的中秋宴需准备的几样点心,思虑着铺子打烊后该给伙计们分发的节礼,或许……也在想那轮明月之下,是否也有人,如同她此刻一般,在喧嚣中品味着这一份独属的沉静。

那刘家裁缝铺的娘子送了几套新衣服过来,给她一件一件展开瞧:“小娘子快瞧瞧,这几件衣裳可合你的心意?”

杨延钰见上头绣着的小兔子,便想到了阿雪穿上这衣裳的俏皮样子:“这纹样还真是漂亮。”

“这小兔子我绣了三天呢。”

晚上,兄妹俩见到这新衣裳时,二话不说便上了身,兴奋的满院子乱窜。

“姐姐,这衣裳可真好看。”杨延雪对这新衣裳爱不释手。

“喜欢姐姐过些时日再给你做你喜欢的样式。”

孙婆子听着这头院子里的欢声笑语,得知杨延钰给弟妹裁了新衣,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中秋当晚,明月高悬,杨延钰提早闭了店,和老太太从宝玺斋回来,将杨家院子已经精心布置妥当。

院子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乌木镶螺钿圆桌,桌上铺着一层素白的锦缎桌布,四周垂下的流苏随风轻轻飘动。

在圆桌的正中央,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木头果盘,果盘呈莲花形状,里头堆满了各种时令鲜果,周身的小碟子里摆放着几碟小巧精致的干果,旁侧那一排精美的中秋糕点更是打眼。杨延雪蹦蹦跳跳地过来:“婆婆,咱今儿个的吃食可真多。”

“今儿个过中秋,团圆节。尝尝,”老太太知道雪丫头是馋嘴了,递给她两块糕点:“这是你姐姐去城里最好的糕点铺子买的,给你哥哥也拿一个去过过嘴瘾。”

杨延雪得逞般地晃晃脑袋,笑眯眯地捧过糕点进了屋。

月满人间的时候,几道热气腾腾的热食佳肴也上了桌:糖醋小排、红烧狮子头、油焖大虾等,最令人垂涎三尺地便是那蟹壳红亮的清蒸大闸蟹。

杨延雪跟前堆了一堆骨头,她擦着油腻腻的小嘴,嘟囔道:“这糖醋小排怎么吃都不腻。”

杨延钰将帕子递给她: “明儿一早,婆婆送你去学堂时,还要给你们书院的夫子和同窗带糕点和糖醋小排呢。”

“当真?”杨延峥双眼放光。

两个孩子正喜的大快朵颐时,孙婆子的院子里却传来摔盆砸碗的声音。

杨延钰方才朝那头看了一眼,便见两三只鸡因受惊,竟从墙头飞了过来,在院子里直扑腾,杨家精心布置的赏月场景被搅得一团糟。

杨延钰怕尖嘴动物,被吓得不轻,站在凳子上不敢动。

“这孙婆子成日里不弄出点动静,安宁不下来。”阿婆带着两个小孙孙正欲将鸡鸭往外赶,却见孙婆子一骨碌跑了进来,她瞧了几眼桌上的吃食,朝杨延钰翻了个白眼:“你们家倒会享受,过个中秋,这虾子蟹子糕点水果是一样不缺,日子到底是好起来了。”

她仰头望着月亮,大声道:“也不看看这月亮能赏几天,说不定明儿就没喽。”

杨延钰笑了一声:“孙婆婆还是管好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吧,院子里鸡飞狗跳的,竟还有心思管别人家吃什么。”

“死丫头,不知好歹。”那孙婆子悻悻地看了她一眼,走时,竟伸手抓了一把桌上的坚果。

老太太扯了扯嘴角,到底也没发作,那孙婆子刚出门便将门栓插紧:“真是倚老卖老。”

依照老例,中秋夜要将八仙桌上的贡品摆作梯状,最下层码着浑圆如满月的麦饼,第二层摞起三尖八楞的巧果酥,顶端的青瓷盘托着“蟾宫折桂”纹样的月光馍。五色果品浸在月色里泛着釉光,脆枣在漆盘上滚出细碎响动。

子时的梆子声带着寒意,敲碎了三更的寂静。矮墙根下,一个佝偻的黑影如同夜猫般敏捷,正是隔壁巷子孙婆子。

她熟稔地踩着井台湿滑的青苔,枯瘦的手扒住墙头,腰身一拧,便悄无声息地翻进了杨家的院子。

月光惨白,照着院中那张供着月神的简陋供桌。瓜果点心在清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孙婆子浑浊的老眼瞬间放出精光,贪婪地扫过桌面。

她踮着脚,如同鬼魅般溜到桌边,嘴里念念有词,袖口里仿佛藏着个无底洞。

“月娘娘在上,老婆子借点福气,莫怪莫怪……” 她口中嘟囔着,袖中暗袋却如饕餮巨口,动作快得惊人。那油亮亮的蜜渍金桔贴着麦饼滑入暗袋,酥脆的糖霜核桃顺着麻布的褶皱精准地滚进腰间鼓囊囊的囊袋。

每得手一样,她便煞有介事地朝着杨延钰姐妹居住的正屋窗棂方向,诚惶诚恐地拜上三拜,活脱脱自导自演了一出“月宫盗仙丹”的荒诞戏码。

月光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是虔诚与贪婪交织的诡异神情。

临走时,孙婆子目光扫过晾衣杆上挂着的几件半干的新衣裳。她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怨毒和快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老鼠。她从窗台上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毫不留情地对着那几件衣裳“咔嚓、咔嚓”就是几下!

崭新的布料瞬间被剪开几个狰狞的大口子,如同被野兽撕咬过一般。

做完这一切,她才心满意足地原路翻墙溜走,消失在夜色里。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杨延雪揉着惺忪的睡眼,趿拉着鞋子掀开帘子,第一件事就是惦记着昨晚供月神的那些好吃的。她馋虫大动,迫不及待地想去把贡品挪进来,好好享用一番。

“姐姐!姐姐!快帮我开门,我要吃金桔和核桃!” 小丫头欢快地叫着,推开了屋门。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呆住了,小嘴惊愕地张着,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院子里一片狼藉!

几块被咬了一口的麦饼孤零零地扔在泥地上,沾满了尘土;几颗踩得稀烂的果子糊在地上,汁水混着泥土,惨不忍睹;而供桌上,更是空空如也!昨夜摆放得满满当当的蜜渍金桔、糖霜核桃、各色糕点……绝大部分竟然不翼而飞!只剩下几个歪倒的空盘子和零星散落的碎屑。

“我的点心!我的金桔!” 杨延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脸上满是委屈和愤怒,“谁偷了我的好吃的!还踩坏了!呜呜呜……”

杨延钰闻声快步走出,看到院中景象,眉头紧紧蹙起:“如此粗俗!”

她先安抚住哭闹的妹妹,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散落的碎屑,泥地上的脚印,以及……晾衣杆上那几件被剪得破破烂烂的新衣裳!一股怒火腾地在她胸中燃起。这不仅仅是盗窃,更是恶意的破坏。

杨延钰毫不犹豫地套上衣裳,出门准备报官。刚走到巷口,就听见孙婆子那破锣嗓子正在院门口跟几个早起洗衣、择菜的婆子媳妇高声说笑,唾沫横飞。

余光瞄到杨延钰时,她拍着大腿道:“哎哟,你们是不知道,昨晚上那月亮,亮得跟白天似的!老婆子我睡得可香了!”

“孙婆子,你这精神头可真足!” 王婶笑着打趣,手里搓着衣裳。

孙婆子那飘忽的神情令杨延钰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她走上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她们的谈笑:“孙婆婆。”

孙婆子回头看见杨延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堆起更夸张的假笑:“哟!是杨掌柜啊!这么早,有事?”

“孙婆婆,” 杨延钰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我家昨夜供月的贡品被人偷了,晾在院子里的几件新衣裳,也被人用剪刀剪坏了。不知婆婆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动静?或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孙婆子一听,三角眼立刻瞪圆了,双手叉腰,声音陡然拔高八度,尖利得刺耳:“哎哟喂!杨掌柜!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丢了东西,坏了衣裳,不去找贼,反倒来问我老婆子?可是怀疑到老婆子我身上了?我老婆子清清白白一辈子,老了老了,倒要被你泼脏水不成?!”

她拍着胸脯,唾沫星子直喷,“我昨夜睡得死沉死沉的,雷打不动!什么偷啊剪的,老婆子一概不知!你莫要血口喷人!”

她嗓门极大,瞬间引来了更多街坊邻居探头探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