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府的后花园,春日宴集,曲水流觞。清渠蜿蜒,银盏浮波,席间皆是汴京城中体面的官眷闺秀,环佩叮当,言笑晏晏。
杨延钰端着一盏汤包,步履轻盈穿过回廊,准备放入水流时,一道粘腻混着酒气的目光,如毒蛇般缠上了她。
那人此刻喝的面皮赤红,眼神浑浊,显是酒意上了头。
他直勾勾盯着杨延钰窈窕的身段和莹白的侧脸,喉结滚动,咧着嘴,露出一口不甚齐整的黄牙。
杨延钰浑然未觉,刚欲退至侍立仆妇队列,那人竟借着酒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直冲她而来!
“小娘子且慢走!” 王川声音含混,带着浓重的酒气,伸手便要去抓杨延钰的衣袖,目光在她脸上肆意扫荡,“不如……跟了爷,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比伺候人强百倍!你这小手细皮嫩肉的,端盘子多可惜……”
他竟还想绕过盘子去抓杨延钰的手腕!
他语气轻佻,带着施舍般的优越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席间瞬间一静!众人目光聚焦,惊愕、鄙夷、看好戏的皆有。
杨延钰寒意顿生!她后退一步,避开那只油腻的大手:“大人!您喝醉了!我只是奉王大娘子之命侍奉宴席,不敢有非分之想,还请大人自重!”
杨延钰只得将王大娘子搬出来当救兵。
“醉?我清醒得很!” 王川见她后退,更觉心痒难耐,酒壮怂人胆,竟又逼近一步,言语愈发不堪,“什么奴婢不奴婢!我王川抬举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跟着我……”
说着,竟又伸手欲拉扯!
杨延钰闪身刚刚躲过,一声尖利刺耳、带着浓浓乡音的女高音炸响在回廊另一头:“好你个杀千刀的王川!灌了几口猫尿,就敢在老娘眼皮子底下勾搭小妖精?!”
一个穿着桃红撒花绸衫、头上插着两支明晃晃金簪、脸上涂着厚重脂粉的妇人,叉着腰,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她身材丰腴,走起路来身上的肉都在颤,像是随时会掉下二斤肥油。
看样子,是王川的正头娘子过来了。
那正头娘子一直在偏厅与其他小官家眷闲话,此刻是得了眼线通风报信,才赶过来的。
钱氏几步冲到近前,一双吊梢眼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剜在杨延钰脸上。
她根本不看自家男人那副怂样,所有的怒火和刻薄都冲着杨延钰倾泻而下:“呸!好个不要脸的下贱蹄子!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敢在贵人府上勾引爷们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抛头露面的商户女,也配肖想我夫君?定是你这狐媚子存了歪心思,故意在老爷跟前搔首弄姿,想攀高枝儿做小老婆是不是?!”
她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浓重的乡野粗鄙之气,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杨延钰脸上。骂到激动处,竟还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撕扯杨延钰的衣襟!
杨延钰顺势朝后退了一步,才没令她得逞。
“看看你这身骚狐狸皮!穿得素净给谁看?装什么清高!骨子里还不是想爬男人的床!” 钱氏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杨延钰鼻尖,那副市井泼妇撒泼打滚、污言秽语连篇的架势,瞬间让整个花园的雅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股令人窒息的粗鄙恶臭。
王家主君好歹是朝廷的五品文官,最是重清誉的,怎会允许宴席上怎会出现这般粗鄙之人。
席间众人皆被赵钱氏这乡野村妇般的泼辣惊得目瞪口呆,官家小姐们更是以帕掩面,又惊又怕,纷纷避让。好好的风雅宴席,无端成了市井闹剧。
想来席间都是知晓实情之人,却无一人起身替她说理,反而多得是看热闹之人。难道这个世道里,平民百姓的命便不是命了么?
没多会儿,杨延钰便明白自别人口中其中缘由了。原来,这耍酒疯之人,竟是王大娘子的亲弟弟。此人靠着姐姐姐夫的荫庇,捐了个不入流的虚职,整日里斗鸡走狗,最是轻浮。
原是主家的亲眷,难怪无一人敢站出来说理。
那钱氏嘴里骂的实在是难听,杨延钰干脆不听。
谁成想,杨延钰低估了这位正头娘子的蛮横无理。那正头娘子见她不说话,反而越说越起劲,竟过来一把揪住她的胳膊,开始扒她的衣服,像是要当众将她剥光。
杨延钰受不得这气,虽身份低微,她却也不愿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正欲一把甩开,却见后头一道身影闪过来,挡在那正头娘子前头:“今儿个是王家长孙的百日宴,夫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欺侮良家女子,也不怕得罪了王大娘子,让宾客们看了笑话?”
来人是徐家阿娇的哥哥徐容与,他挡在杨延钰面前,宽大的肩膀形成了一道人墙,将那正头娘子挡的严严实实。
那正头娘子自然也听不出话里的好赖,只没好气的朝他道:“我夫君是王大娘子的亲弟弟,这小狐媚子勾引我夫君,我正想请姐姐过来说理呢!”
徐容与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气不疾不徐:“不必劳烦王大娘子过来,若是夫人不信,我们交给官府处理便是。”
那钱氏眉头猛的一颤,忽然低眉看了他一眼:“报、报官我们也不怕。”
“你多管什么闲事?”王川醉醺醺地跑过来,用尽了力气一把推向徐容与的肩头,却因喝的太醉、没将徐容仪推翻,自己却翻倒在地,引得旁侧的宾客一阵发笑,旁边的小厮这才赶忙跑过来将人扶起。
“我正好也想请官老爷来评评理,王大人房里小妾有五六个,还有一堆上不得台面的外室,这般好色之辈,你又是如何断定不是赵大人先招惹的这位姑娘的呢?”
像是当众被人将面皮剥了个精光,钱氏捏着帕子大喊道:“你胡说,我家相公品性纯良,容不得你在这胡沁,再怎么说也是个秀才,可是见了官老爷都不必下跪的。”
这话一出,竟惹得台下一阵哄笑,钱氏脸面显然有些挂不住了。
“弟妹,不可胡闹!”一声带着惊怒的厉喝传来。王大娘子终于拨开人群赶了过来,她脸色铁青,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和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弟媳,竟敢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当众客人。还闹出这等泼妇骂街的丑态!这简直是把王家的脸面,更是把祝家的脸面,丢在地上踩!
祝蕴是这府邸的主君,正坐在前头和一众官友闲聊,还不知道后院出了这档子泼辣事儿。
王川酒后失仪已经并非第一次了,夫妇二人从前喝醉酒也曾闹出不少笑话。今儿个竟忘了差人将王川盯住,王大娘子暗自懊恼。
她快步走来,那身绛紫色缠枝牡丹褙子此刻显得格外威严。她声音不高,冷冷地扫过撒泼的钱氏:“这是在祝家!不是村头的菜市口!如此喧哗失仪,成何体统!”
钱氏被姐姐的气势一慑,气焰稍敛,但仍梗着脖子,指着杨延钰:“姐姐,您可得评评理!是这小贱蹄子……”
“失仪!”王大娘子厉声打断,眼神如冰刀,“杨掌柜是我请来督办宴席的,她恪守本分,何曾有过失礼之处?倒是你夫君,”
她目光转向一旁脸色发白、酒已吓醒大半的王川,语气带着鄙夷和敲打,“席间多饮了几杯,言行无状。你身为内眷,不思规劝,反而在此撒泼,污言秽语,惊扰众宾,如此行径,败坏的是谁家的门风?!”
眼前站着的虽说是王大娘子的亲弟妹,是娘家人。可娘家人今日在喜宴上耍酒疯,做了如此上不得台面之事,实在是有损祝家的清誉,王大娘子是断不能包庇的。
娘家人耍酒疯,尚且可说是醉了酒,脑子糊涂了。可她这个做当家主母的若是拎不清,那便会毁了祝家的清誉,这祝府的一众哥儿、姐儿都会被认为家教不严,日后说亲怕是都会受牵连。
王大娘子点出“门风”二字,便是在提点弟妹不要将主家的脸面踩在地上。
“姐姐,我……”钱氏被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还想争辩。
“来人!扶舅老爷和舅太太去厢房醒酒!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放他们出来!” 王大娘子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几个健壮的仆妇立刻上前,半扶半架地将还在骂骂咧咧的王氏和垂头丧气的王川拖了下去。
“是…是…弟弟失仪,内子无状!惊扰大娘子,惊扰各位!这就走!这就走!” 王川吓得醒了酒,此刻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声告罪,狠狠瞪了自家婆娘一眼。
钱氏也走时,心有不甘,满眼怨毒地剜了杨延钰一眼,终究不敢再闹,悻悻地扶着王川,灰溜溜地被仆妇引了下去。一场闹剧终于勉强收场,但席间气氛已尴尬冰冷至极。
王大娘子转向杨延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安抚:“杨掌柜,今日让你受委屈了。是我思虑不周,自家人竟在这宴会上闹了笑话。”
直到那二人走远,杨延钰才开了口:“醉酒之人言行做不得数的,延钰没事,大娘子不必替我忧心。”
话间、徐容与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近前,他眉宇间带着冷峻的英气,先是对王大娘子抱拳一礼,随即目光落在杨延钰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若府上暂无他事,容与愿送杨掌柜回宝玺斋。”
王大娘子也知道杨延钰需要立刻离开这难堪之地,温言道:“去吧,好生歇息,有劳徐大夫了。”
徐容与点点头,高大的身形有意无意地挡在杨延钰身前,隔开了那些探究的目光,护着她快步穿过回廊。
直到坐上徐容与的马车,春杏才匆匆忙忙地赶出来:“娘子!娘子!”
杨延钰探出头。将她接了过来。
“娘子可有受伤?”春杏上上下下反复看了一遍,才紧张道,“我原在后厨忙,方才听说掌柜娘子受了欺负,这才赶过来。”
见娘子无甚么大事,春杏心才定了下来,她偷偷打量着杨延钰身后的那位温润如玉的男子。
这人她记得,是前几日来宝玺斋吃饭的徐家阿娇的哥哥,她道:“听闻方才宴席上,是公子救下了我们娘子,春杏在此谢过公子了。”
徐容与朝她浅浅一笑:“不必言谢。”
“多谢公子。”
马蹄声得得,徐容与沉默地护送在侧,杨延钰闭上眼,脑海里反复浮现王川的无礼和钱氏那一连串恶狠狠的话语。
今日之辱,靠的是王大娘子的圆滑处置和徐容与的及时援手。可这终究是外力,她必须更强大,更谨慎,如何也思虑清楚,在这方寸天地之间如何更好地自保。
马车绕过正街后,春杏的背才挺的直了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杨延钰拨弄着衣摆,笑她:“可有扒你的皮?”
春杏心里仍似敲小鼓似得:“掌柜娘子,早上那阵仗,可当真是吓死我了。”
“怕什么?”徐容与不解。
春杏没有隐瞒,嘟囔道:“自然是怕做不好这顿宴,那王家扒了我的皮。”
徐容与听完,笑了两声:“王家是清流人家,姑娘不必忧心。”
春东看呆了,这徐家公子笑起来竟然跟那天上的太阳,暖烘烘的,春杏竟不知不觉羞红了脸。
徐容与将人送至宝玺斋后,杨延钰欲留其一同用饭,好答谢这份恩情。
徐容与却并未应下,只道:“这世道艰难,女子处世不易,日后若是遇到难处,唤人去徐家医院寻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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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娘子为家孙儿操办百日宴,本是大喜的日子。祝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文官清流,武将勋贵,衣冠楚楚,皆是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烛火摇曳,映照着祝蕴那张素来温和儒雅,此刻却阴沉如水的脸。祝蕴是下午听说了王川那档子事儿,气的在书房里吹胡子瞪眼。
他身为清流文官,最重官声清誉,讲究的是“克己复礼”、“修身齐家”。今日宴席上,妻弟夫妇那番粗鄙不堪、如同市井无赖般的行径,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满堂宾客皆是同僚、故旧,此事明日便会传遍汴京官场,他祝蕴治家不严、纵容亲属的名声算是坐实了!
“糊涂!愚蠢至极!” 祝蕴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笔架上的笔都跳了起来。他指着站在下首、脸色同样难看的王大娘子,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痛心,“我平日是如何告诫于你?让你约束娘家,莫要让他们打着祝府的旗号在外生事!你倒好!竟将他们带到阿森的百日宴上,还闹出这等……这等伤风败俗、辱没斯文的丑事!”
王大娘子自知理亏,心中又气又愧,眼圈微红:“官人息怒,是我疏忽了。我也没想到,他们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在……在那种场合……”
“没想到?” 祝蕴打断她,眼神锐利,“你那弟弟是何等秉性,你岂会不知?你那弟媳又是何等泼辣粗鄙,你心中没数?将他们引入这等场合,便是你的失察!纵容!如今满城风雨,清议汹汹,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让御史台的人知道了,一本参上来,说我祝蕴内帷不修,纵容亲眷,我这官还要不要做了?!”
他越说越气,声音都在发抖。清誉,是文官的命根子!
“你那弟弟的官职是如何谋来的,你莫不是不清楚?是我去替他求的。他如此德行,如何在这位置上长久的坐住?怕是没多久,就会引人猜忌其中端倪了。”
王大娘子被夫君斥责得哑口无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知道丈夫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此事若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买官卖官可是重罪。
“官人,此事……妾身定会妥善处置,绝不让它牵连官人清誉。” 王大娘子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王川夫妇,妾身日后定当严加看管,至于今日在场的宾客……”
她沉吟道,“妾身会备上厚礼,亲自登门致歉,言明是那二人酒后失德,杨掌柜那边……”
她顿了顿,“妾身明日亲自去宝玺斋赔罪补偿,务必安抚周全,绝不能再让她因此事生出任何波澜。”
祝蕴听着妻子的安排,胸中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了些许。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沉重:“你……看着办吧。务必处理干净,绝不能再留话柄。那杨掌柜……是个明白人,但今日之辱非同小可,你需拿出十足的诚意。” 他挥挥手,“去吧,我累了。”
翌日午后,王大娘子果然轻车简从,来到了宝玺斋。她未施浓妆,只着了身稳重的深青色褙子,眉宇间带着明显的倦色和歉意。
杨延钰已听徐容与说了后续处置,心中虽仍有郁气,但也知王大娘子夹在中间亦是不易。
她将王大娘子请入内室奉茶。
“杨掌柜,” 王大娘子甫一落座,便开门见山,语气诚恳,“昨日之事,是我王家对不住你。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和那无知蠢妇,胆大包天,竟在那种场合对你无礼,实乃家门不幸!我已对他们夫妇二人严加管束。此事,是我治家不严,用人不明,给你带来了天大的委屈和难堪,我……代王家,向你赔罪了!”
说着,她竟站起身,对着杨延钰郑重地福了一礼。
杨延钰连忙侧身避开,扶住王大娘子:“大娘子折煞延钰了!快快请起!昨日之事,孰是孰非,明眼人皆知。大娘子能秉公处置,还延钰清白,延钰已是感激不尽。”
王大娘子顺势起身,坐下后,从身旁侍女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轻轻推到杨延钰面前:“一点心意,万望掌柜的收下,压压惊,也算是我的一点补偿。” 匣子打开,里面是两锭足色的雪花纹银,还有一对水头极好、翠色欲滴的翡翠镯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大娘子,这太贵重了!延钰万万不能收!” 杨延钰连忙推辞。她并非贪财之人,更不想让人觉得她是借机索取。
王大娘子按住她的手,眼神真挚:“掌柜的,你务必收下。这不仅是赔罪,更是谢你顾全大局,未曾当场闹开,保全了祝府最后一丝颜面。这镯子,权当是姐姐我给你的添妆,盼你将来觅得良配,一生顺遂,莫要因昨日之事寒了心。”
她言辞恳切,又将补偿说成了“添妆”,显得既体贴又不失身份。
杨延钰看着王大娘子眼中的歉意和真诚,又想到她夹在丈夫与娘家之间的难处,心中那点怨气终究消散了大半。
今儿个这做法,不只是来致歉,更是是做给汴京官眷瞧的。杨延钰沉默片刻,不再推辞,只深深一福:“如此……延钰谢过大娘子厚意。昨日之事,就此揭过。”
王大娘子见她收下,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释然的笑容。
那她拉着杨延钰的手,又说了些体己话,嘱咐她放宽心,宝玺斋的生意,她日后定会多多照拂。
王川夫妇的粗俗,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荡开,终被抚平。
老太太听闻外孙女在祝家受了这般委屈,心疼的直掉眼泪,过来瞧了一遍又一遍。
杨延钰知晓老太太担心自己,便是一遍又一遍的起身安抚老太太。
末了,老太太叮嘱道:“今日之事,可得长个记性才好。”
“孙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