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一章)
凌晨两点十七分。
顾远舟挂掉张总的电话，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脸上那层紧绷的、职业化的面具也仿佛随之碎裂，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胃里持续不断的、烧灼般的绞痛。他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硬地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不属于他的璀璨星河，只觉得寒意从脚底往上蔓延。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林薇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谁的电话？这么晚。”
顾远舟迅速调整表情，转过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张总。项目上有点急事，确认个方案。”他轻描淡写，试图把那些令人窒息的会议细节、无休止的修改要求都掩盖过去。
林薇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昏黄的光线下，她的眼神清醒得不像刚从睡梦中醒来，反而像已经观察了他很久。那目光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的焦虑和…失望？顾远舟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又吃药了？”她的视线落在他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铝箔药板上，“这个月第几次了？让你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你总说忙，没空。顾远舟，身体是你自己的！”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棱角的冰碴，砸在顾远舟本就烦躁的神经上。“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就是压力大点，胃有点不舒服，吃点药就好了。”他有些不耐烦，胃部的疼痛似乎因为她的质问而加剧了，“别大惊小怪，我这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
“为了这个家？”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随即又强压下去，像是怕吵醒乐乐。她往前走了两步，睡衣的带子松垮地垂着，整个人显得有些单薄。“为了这个家，就是每天凌晨回来，带着一身酒气或者药味？为了这个家，就是乐乐想让你周末陪他去踢球，你永远只有一句‘爸爸要加班’？为了这个家，就是我们俩明明睡在一张床上，却像隔着一条银河系那么远？”
她越说语速越快，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顾远舟，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脸色蜡黄，眼袋快掉到嘴角了！乐乐昨天问我，‘妈妈，爸爸是不是生病了？他看起来好累。’ 你让我怎么回答他？说你为了给他最好的生活，在提前透支自己的命吗？！”
“够了！”顾远舟低吼一声，太阳穴突突直跳。林薇的话像无数根针，精准地刺向他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地方——那个关于“值不值得”、“意义何在”的深渊。他感到一种被剥开伪装的羞恼和无力。“我不拼怎么办？房贷、车贷、乐乐的学费、各种兴趣班、你爸妈那边时不时要帮衬一下……哪一样不要钱？你以为我喜欢应酬？喜欢凌晨两点还在改PPT？我他妈也想喘口气！”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嘶哑：“我知道我回来晚了，我知道最近陪你们少了。可这就是生活！成年人的世界哪有容易二字？你以为我不想天天按时回家，陪老婆孩子热炕头？可现实允许吗？林薇，你能不能体谅我一点？！”
“体谅？”林薇看着他，眼泪终于没忍住，无声地滑落下来，在昏暗中闪着微光。“我一直都在体谅！体谅你加班，体谅你应酬，体谅你累得不想说话！我辞了工作在家带乐乐，包揽所有家务，就是不想让你有后顾之忧！可我的体谅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你越来越糟的身体？是我们越来越像室友的关系？是乐乐越来越不敢亲近的爸爸！”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顾远舟，我怕了。我真的怕了。我怕你哪天真的倒下了，我怕这个家…就这么散了。我们…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吗？”
“我们想要的生活？”顾远舟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席卷了他。他拼尽全力去构建、去维持的这一切——体面的工作、优渥的收入、人人羡慕的家庭——此刻在林薇含泪的质问下，竟显得如此摇摇欲坠，甚至…面目全非。他想要什么？他拼命追逐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家人的幸福，还是为了满足某种社会定义的成功？他自己也糊涂了。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滚，疼痛猛地加剧，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狠狠攥了一把。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弯腰捂住上腹，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林薇看到他痛苦的样子，脸上的愤怒和失望瞬间被惊慌取代，想上前扶他：“远舟？你怎么了？是不是胃又……”
“别碰我！”顾远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挥开她的手，动作有些粗鲁。他不是有意的，只是那剧烈的疼痛让他只想找个角落蜷缩起来。他踉跄着冲进洗手间，“砰”地关上门，反锁。
冰冷的瓷砖墙面贴着他滚烫的额头。他对着马桶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胃里灼烧般的疼痛一波强过一波。他颤抖着手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扑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像个被生活吸干了精气的鬼。
门外传来林薇焦急的拍门声和带着哭腔的呼喊：“远舟！你开门！你到底怎么样了？我们去医院！现在就……”
顾远舟靠着门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无力地闭上眼睛。林薇的声音，乐乐可能被吵醒的哭声（他好像真的听到了几声模糊的抽泣？），门外那“完美生活”的碎片……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胃部那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剧痛，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这看似坚固的玻璃穹顶，已经布满了裂痕，随时可能轰然坍塌。
而穹顶之下，那个名叫顾远舟的男人，正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窒息”的绝望。他拼命追求的一切，此刻正化作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他想过的生活……究竟该是什么模样？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尖锐，却又如此迷茫地，刺破了他麻木已久的神经。
(第二章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