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二章)
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睡裤传来刺骨的寒意,但远不及胃里那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剜搅带来的痛苦。顾远舟蜷缩在洗手间门后,额头抵着冰凉的木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尖锐的疼痛,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睡衣。
门外,林薇带着哭腔的拍门声和呼喊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
“远舟!开门!求你了!我们去医院!”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乐乐带着惊恐睡意的哭声也加入了进来。
顾远舟想开口回应,想让他们别担心,想站起来打开这该死的门。但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抬起手指都无比艰难。剧烈的疼痛让他意识都有些涣散,视野边缘阵阵发黑。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痛哼出声,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砰!砰!砰!” 林薇的拍门变成了用力的捶打,带着绝望的疯狂。“顾远舟!你再不开门我报警了!乐乐,去拿妈妈手机!”
“不…别…”顾远舟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微弱。报警?太丢人了…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刚一动,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猛地扑向马桶,“哇”地一声,吐出的却不是食物残渣,而是暗红色、带着浓烈腥气的粘稠液体!
血!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进混沌的意识,瞬间带来的恐惧甚至压过了剧痛。他吐了!吐的是血!
“呕…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着,更多的暗红色液体涌出,溅在洁白的马桶壁上,触目惊心。
门外,林薇似乎也听到了异样的呕吐声,捶门声骤然停止,紧接着是更加凄厉的尖叫和乐乐惊恐的大哭。
“血?!远舟你吐血了?!开门!快开门啊!!” 林薇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慌。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固执。顾远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拧开了反锁的门闩。
门被猛地推开。林薇惨白着脸冲进来,看到蜷缩在马桶边、嘴角衣襟沾着暗红血迹、脸色灰败如纸的丈夫,以及马桶里那滩刺目的暗红,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她强撑着扑过去,冰凉的手紧紧抓住顾远舟的胳膊:“远舟!看着我!别怕!我们马上去医院!马上!”
乐乐站在门口,小脸吓得煞白,大眼睛里全是泪水,呆呆地看着爸爸,吓得连哭都忘了。
“我…我没事…”顾远舟还想逞强,但声音虚弱得如同呓语。
“闭嘴!”林薇厉声打断他,眼泪汹涌而出,混杂着恐惧和愤怒。她拿出手机,手指抖得几乎按不准号码,但还是飞快地拨通了120。
等待救护车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薇用湿毛巾慌乱地擦拭顾远舟嘴角的血迹,不停地跟他说话,让他保持清醒。乐乐紧紧抱着妈妈的腿,小小的身体也在发抖。顾远舟的意识在剧痛和眩晕中浮沉,他看着妻子惊慌失措却强作镇定的侧脸,看着儿子恐惧无助的眼神,巨大的悔恨和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如果…如果他真的倒下了,她们怎么办?他拼命构筑的“堡垒”,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楼下。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上来,专业的动作迅速将顾远舟转移。在被抬上担架,经过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时,顾远舟最后瞥了一眼窗外那依旧璀璨、却冰冷陌生的城市灯火。
这一次,他不再是俯瞰者。他像一粒尘埃,被命运的狂风裹挟着,坠向未知的深渊。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各种仪器被连接上身体,冰凉的探头在腹部按压,引来阵阵剧痛。抽血,问诊,医生冷静而快速的指令声…一切都像一场混乱的噩梦。
“急性上消化道出血,量不小。需要立刻做胃镜止血,查明出血点。”医生对林薇快速交代着,语气严肃。
林薇签同意书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顾远舟被推进内镜室。喉咙被喷上麻药,一根冰冷的管子从口腔插入食道、深入胃部…强烈的异物感和窒息感让他忍不住干呕,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意识在麻药和剧烈的刺激下更加恍惚。
就在这混乱痛苦的边缘,一些奇怪的、破碎的画面毫无预兆地闪进他的脑海:
一片模糊但温暖的黄光。 像是老式灯泡的光晕。
木头的纹理,很旧,但很干净。 像一张老书桌或书架。
手指摩挲着某种粗糙、冰凉又带着泥土气息的东西… 好像是…陶土?
一个模糊但异常清晰的感觉: 平静。一种久违的、深入骨髓的平静和满足感,与此刻的痛苦和恐惧形成天壤之别。
这些画面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但那种强烈的“平静”感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混乱的意识里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出血点找到了,十二指肠溃疡,还挺深…准备注射止血…”医生冷静的声音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胃镜探头带来的剧痛再次清晰起来,那点奇异的平静感瞬间被淹没。
止血手术还算顺利。顾远舟被推入观察室,挂着点滴,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麻药和失血带来的疲惫感如潮水般袭来,但他却无法入睡。胃部的疼痛减轻了,但一种更深沉、更无处安放的恐慌攫住了他。
林薇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他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她的手同样冰凉。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刚刚哭过,此刻强撑着精神,但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后怕。
“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几天,后面还要做详细检查,看有没有其他问题…溃疡这么严重,跟你长期压力大、饮食不规律、乱吃药脱不了干系!”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和压抑不住的责备,“顾远舟,这次你必须听医生的,好好养病!工作…工作的事先放一放!天塌不下来!”
顾远舟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工作?他猛地想起,今天上午,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向集团高层汇报的项目评审会!他是主汇报人!现在他躺在这里…张总!他得请假!
他挣扎着想去摸手机。
“你干什么?!”林薇按住他,“都这样了还想工作?!”
“手机…给张总打电话…请假…”他声音嘶哑微弱。
林薇看着他固执的样子,一股悲愤涌上心头,她猛地从包里掏出他的手机,几乎是砸在他手边:“打!你打!看看你的‘张总’现在是不是还在等着你卖命!”
顾远舟颤抖着手指解锁屏幕。几十条未读信息和几个未接来电提示瞬间涌出。大部分是工作群的,还有几条是下属小王的询问。他直接找到张总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通。
“喂?远舟?”张总的声音传来,背景有些嘈杂,听起来不像在办公室。
“张总…对不起…”顾远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一点,“我…我急性胃出血,现在在医院…今天上午的评审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总略显不耐的声音打断:“哦,住院了啊?啧,怎么搞的?行吧行吧,我知道了。那你好好休息,身体要紧。”语气听起来是关心,但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敷衍,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
顾远舟心里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起:“那评审会…”
“小王顶上吧,资料他都熟悉。你安心养病。”张总说得飞快,似乎急着挂电话,“对了,远舟啊,正好跟你说一声。集团最近…嗯…有些架构上的调整,可能…会有一些变动。等你出院了,我们再详细聊。先这样,我这边还有个会。”
“变动?什么变动?张总…”顾远舟急切地想追问。
“嘟…嘟…嘟…” 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忙音。
顾远舟举着手机,僵在那里。张总最后那几句含糊其辞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本就脆弱的心脏。架构调整?变动?结合他那避之不及的态度…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裁员!公司最近风声鹤唳的裁员!
他猛地看向林薇,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林薇显然也从刚才的对话里听出了端倪,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就在这时,顾远舟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新邮件提醒弹了出来。发件人:集团人力资源部。主题:关于组织架构优化及人员调整的沟通通知。
顾远舟的手指像被冻住,悬在屏幕上方,剧烈地颤抖着。那个小小的邮件图标,像一个张开的黑色深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不祥气息。
是打开它,面对可能更残酷的现实?还是暂时逃避,在这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再苟延残喘片刻?
胃部缝合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此刻,另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绝望,正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工作、健康、家庭…他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一切,正在以一种他无法阻止的速度,分崩离析。
那急诊室里闪过的、关于“平静”的奇异画面,在此刻巨大的恐慌和绝望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转瞬就被现实的飓风吹得无影无踪。
他颤抖着,最终还是用尽力气,点开了那封邮件。
(第三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