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三章)
顾远舟的手指悬在那封来自人力资源部的邮件上方,像冻僵的枯枝,剧烈而无声地颤抖着。手机屏幕冰冷的白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也映出旁边林薇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病房里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无限放大着那封未读邮件的压迫感。
他深吸一口气,那动作牵扯到腹部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疼痛反而像一剂强心针,逼着他用尽力气,点开了那个黑色的邮件图标。
邮件正文是冷冰冰的、毫无感情色彩的官方措辞:
致:顾远舟 先生
主题:关于组织架构优化及人员调整的沟通通知
尊敬的顾远舟先生:
鉴于集团战略调整及业务重组需要,您所在的XX事业部将进行组织架构优化。经综合评估,您当前的职位(高级产品经理)将被撤销。
根据《劳动合同法》相关规定及您与公司签订的劳动合同条款,您的雇佣关系将于本通知发出之日起三十天后正式终止。
您的最终工作日为:XXXX年XX月XX日。
公司将依法支付您经济补偿金(N+1),具体金额及离职手续办理流程,将由人力资源专员XXX于近期与您联系沟通。
感谢您在职期间为公司做出的贡献。
祝您未来一切顺利。
XX集团人力资源部
XXXX年XX月XX日
没有“遗憾”,没有“惋惜”,只有程序化的“撤销”、“终止”、“补偿金”。那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项目成果、加班加点的日夜、为公司创造的业绩,最终浓缩成这封邮件里一句轻飘飘的“感谢贡献”。
顾远舟死死盯着屏幕,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灼烧着他的神经。喉咙里堵着一团又干又涩的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胃部的伤口明明缝合了,却仿佛有无数把无形的刀在里面搅动,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握不住手机。
“啪嗒”一声,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白色的被单上。屏幕还亮着,那封宣告他职业生涯死刑的邮件,无情地摊在那里。
“远…远舟?”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和小心翼翼,她捡起手机,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比顾远舟还要惨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失业!在这个节骨眼上!房贷怎么办?乐乐怎么办?后续的治疗费怎么办?巨大的恐慌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让她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顾远舟闭上了眼睛,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羞耻感和挫败感像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不敢看林薇的眼睛,不敢想象她此刻的心情。他曾经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妻儿眼中无所不能的依靠。而现在,他成了一个躺在病床上、失去工作、甚至差点丢掉性命的失败者。
“对…对不起…” 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力和绝望。
林薇看着他蜷缩在病床上、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的样子,看着他身上连接的仪器和苍白的脸色,再想到那封冰冷的邮件…她心里的愤怒、恐慌和委屈,最终被一种更强烈的、撕心裂肺的心疼压了下去。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那该死的手机,而是轻轻覆上他冰凉的手背。
“别说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坚定,“人没事,比什么都强。工作…没了就没了,天塌下来,我们…一起扛。”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有些艰难,但异常清晰。这不是盲目的乐观,而是在目睹丈夫吐血、经历彻夜恐慌后,一种源自本能的、对生命底线的认知。只要人还在,一切就还有可能。
顾远舟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没有抬头,但反手握紧了林薇覆上来的手。她的手同样冰凉,却传递着一丝微弱的、支撑他不要彻底沉沦的力量。滚烫的液体无法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洇湿了枕头。是悔恨,是恐惧,是劫后余生的后怕,也是在这绝境中,感受到一丝来自伴侣的、不抛弃的暖意。
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仪器的声音,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沉重的现实像巨石压在胸口,但至少,他们此刻的手是握在一起的。
接下来的几天,是顾远舟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休止符”。
他被困在白色的病床上,遵医嘱只能吃最寡淡的流食,身体虚弱得像一团棉花。伤口的疼痛渐渐减轻,但精神的创伤和失业带来的巨大空洞感,却时时刻刻啃噬着他。
HR的电话果然来了,公式化地通知了补偿金数额(那数字在巨大的房贷和未来的不确定性面前显得杯水车薪)和办理离职的时间地点。顾远舟麻木地听着,嗯啊地应着,挂了电话,只觉得更加茫然。
工作群里依旧热闹,讨论着他曾经负责的项目后续。小王顶替了他的位置在高层会议上汇报,据说反响不错。同事们偶尔发来慰问信息,语气带着同情,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了。顾远舟一条也没回,只是默默退了所有的工作群。那个曾经充斥着他大部分时间、精力、甚至情感认同的世界,正在迅速而决绝地将他剥离出去。
除了身体的虚弱和现实的打击,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无所事事的空虚和被迫的“思考”时间。
他第一次有这么多时间,什么也不做,只是躺着,看着窗外四四方方的、被高楼切割的天空。大脑像是被清空后又被强行塞入各种杂乱无章的念头。
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名牌大学毕业,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进入这家顶尖公司。为了升职加薪,主动996,甚至007,把家当旅馆。
在酒桌上应酬,喝到胃抽筋也要赔着笑脸。
为了项目上线,连续熬几个通宵,靠咖啡和止痛药硬撑。
错过了乐乐的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无数个重要的家长会…
和林薇的交流,从无话不谈,到只剩下“吃了没”“早点睡”“钱打你卡上了”…
他曾经以为这就是奋斗,这就是成功,这就是给家人最好的生活。可结果呢?他换来了什么?一具破败的身体,一份被轻易剥夺的工作,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还有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无比陌生的灵魂。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林薇那晚的质问,此刻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振聋发聩。
就在他沉浸在痛苦的自省中,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时,那种奇异的、破碎的画面感又毫无预兆地袭来:
依旧是那盏温暖的、有些昏黄的老式灯泡的光晕。 比上次清晰一点,能看到灯罩是磨砂玻璃的,边缘有些泛黄。
木头的纹理更加清晰了。 是那种深色的、带着岁月包浆的老榆木桌面,上面摊开着一本纸页泛黄的书,书角微微卷起。
指尖触碰陶土的冰凉粗糙感再次浮现。 这次,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陶土在手指的按压下微微变形的触感,带着一点湿润的凉意。
那个“平静”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不再是模糊的印象,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仿佛置身其中的安宁。他仿佛能“闻”到旧书特有的油墨和纸张混合的香气,还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咖啡香?
这一次,画面持续的时间似乎比急诊室那次长了一点点,也清晰了一点点。虽然依旧零碎跳跃,但那种奇特的“平静感”却像一股温暖的溪流,短暂地冲刷了他心中淤积的冰冷绝望和茫然。
他猛地回过神来,心脏因为那奇异的体验而怦怦直跳。
“那地方…到底在哪?” 他喃喃自语,目光下意识地在病房里搜寻,仿佛想抓住那虚无缥缈的感觉。那盏灯…那张桌子…那种平静…
是幻觉吗?是麻药的后遗症?还是…他快要疯了?
“远舟?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奇怪?”林薇提着保温桶走进来,看到他怔怔出神的样子,担忧地问。
顾远舟回过神,看着妻子担忧的脸,犹豫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没什么…可能躺久了,有点恍惚。” 他暂时无法解释这诡异的感觉,也害怕说出来会被当成精神出了问题。
林薇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是她熬了几个小时的、撇尽了油花的白粥。“医生说你今天可以稍微吃点稠的了。慢慢来,养胃急不得。”
顾远舟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清淡到极致的白粥,又看看林薇眼下明显的青黑和掩饰不住的疲惫。为了照顾他,她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合眼,还要安抚受惊的乐乐,同时承受着失业带来的巨大经济压力。
巨大的愧疚感再次涌上心头。他端起碗,舀起一勺温热的粥,慢慢送入口中。米粒煮得软烂,带着粮食最朴素的香气。这简单的食物,此刻却胜过他曾经在高级餐厅吃过的任何珍馐。因为它承载着沉甸甸的、不离不弃的情意。
“薇薇…”他咽下粥,声音有些哽咽,“等我好一点…我们…好好谈谈。谈谈以后…谈谈…我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他第一次,主动提出了这个话题,不再是逃避。
林薇看着他眼中复杂的情感和那一丝微弱的、不同于绝望的光芒,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地点点头,眼眶也红了:“好…等你好了,我们好好谈。”
窗外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病床上,顾远舟的身体依旧虚弱,前途依旧一片迷雾。但有什么东西,似乎在他被彻底掏空、又被那奇异的“平静”碎片触碰过的心底深处,悄然松动,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
那光指向的,似乎不再是冰冷的高楼大厦和尔虞我诈的格子间,而是某个散发着旧书、陶土和温暖灯光气息的未知角落。
(第四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