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四章)
顾远舟主动提出的“谈谈”，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林薇心里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她看着丈夫苍白但眼神里多了些不同东西的脸，点了点头，却没立刻追问。她知道，此刻的他需要时间，需要先从那场身心俱疲的风暴中稍稍喘息。
接下来的两天，顾远舟的身体恢复得比预期快了些。清淡的饮食，强制性的休息，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关于“平静”的奇异画面，似乎都在微妙地作用着。他不再整日闭眼装睡或盯着天花板发呆，偶尔会靠在床头，望着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眼神放空，像是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线索。
林薇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她不再只是默默递水送药，开始尝试一些更轻松的交流，聊聊乐乐在幼儿园的趣事，说说她以前工作时遇到的糗事。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工作”、“房贷”、“未来”这些高压词，努力在冰冷的病房里营造一丝稀薄的暖意。
顾远舟的回应起初有些迟钝和心不在焉，但渐渐地，他能接上几句话，甚至偶尔会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那笑意很短暂，却让林薇鼻子发酸——她已经很久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不带着疲惫和面具的表情了。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穿透了连日的阴霾，斜斜地照进病房，在白色的被单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林薇削着一个苹果，苹果皮连成细细长长的一条，垂落下来。
“远舟，”她轻声开口，像是闲聊，“这两天…你好像总在走神？在想什么？”
顾远舟正望着窗外一片被风吹动的云，闻言收回目光，落在林薇专注削苹果的侧脸上。阳光给她微垂的眼睫镀上了一层金色。他犹豫了几秒，决定不再隐瞒那诡异的感受。
“薇薇…我这两天，脑子里…总会出现一些很奇怪的感觉。”他声音还有些虚，但很清晰。
林薇削苹果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眼神带着关切：“是哪里不舒服吗？伤口疼？还是头晕？”
“不是身体上的。”顾远舟摇摇头，组织着语言，试图描述那难以言喻的体验，“就是…一些画面，一些感觉。模模糊糊的，但…很真实，也很…特别。”
“什么样的画面？”林薇放下苹果和刀，认真地看着他。
“有一盏灯，老式的，灯泡外面罩着磨砂玻璃，灯罩边有点发黄…灯光是暖黄色的，很温和。”顾远舟努力回忆着，“还有一张木头桌子，很旧，深色的，木头纹理很清晰，摸上去应该很光滑…桌子上好像还摊着一本旧书…”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被单上摩挲了一下：“还有…手指碰到一种东西的感觉…凉凉的，有点粗糙，带着点湿气…像是…陶土？”
林薇听着，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有困惑，但更多的是认真倾听的专注。她没有打断他。
“最奇怪的是…每次这些画面出现的时候，或者想到它们的时候，”顾远舟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困惑的向往，“我心里就会涌起一种…特别平静的感觉。好像所有的烦心事，那些压力、焦虑…一下子都离得很远。就像…就像找到了一个特别安全、特别舒服的港湾。” 他抬起眼，看向林薇，眼神里带着一丝寻求理解的脆弱，“你说…我是不是脑子被麻药弄坏了？还是…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
林薇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丈夫眼中那抹不同于绝望麻木的、带着困惑却又隐隐渴望的光，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她没有嘲笑，也没有质疑他是不是疯了。她沉默了几秒，拿起那个削好的苹果，递给他一小块。
“先吃点苹果。”她声音很温和，“你说的这些…听起来不像幻觉，倒像是…记忆深处某个让你觉得安心的地方？”
“记忆深处？”顾远舟咀嚼着清甜的苹果，喃喃重复。他快速在脑海里搜索着过往的片段——童年老家的煤油灯？大学图书馆的旧桌椅？刚工作时租住的小屋？似乎都对不上号。那个地方的感觉…更沉静，更…有归属感。
“那个地方…你觉得在哪里？”林薇试探着问，语气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顾远舟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好像…就在身边，但又想不起来具体在哪。”他努力捕捉着那些碎片，“对了！好像…还有一点很淡的咖啡香？混在旧书的味道里…”
“咖啡香？旧书？”林薇若有所思，“听起来…像个书店？或者咖啡馆？”
“书店？”顾远舟一怔。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脑海。那盏灯，那张旧书桌，摊开的旧书…的确很像一个老书店的角落！他从未有过开书店或者特别沉迷某家书店的记忆…除了…
他猛地想起！大概两三个月前，一个周末的下午，他开车去郊区一个合作方那里，因为导航错误，误入了一条很老的街道。当时似乎是为了避开拥堵，他鬼使神差地在路边停了车，想抽根烟缓缓。就在那时，他好像瞥见街角有一家非常不起眼的小店，门面很旧，橱窗里堆满了书，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当时他满脑子都是项目进度和待会儿的谈判，只匆匆扫了一眼，根本没在意，甚至不记得那条街的名字。
难道…是那里？！
这个联想让他心脏莫名地加速跳动起来。那“平静感”似乎也随着这个猜想而变得清晰了一点。
“我…好像有点印象了…”顾远舟有些激动地看向林薇，“可能…是城西那边？一条很老的街…我记不清名字了，当时就是路过…”
“城西…老街道…书店…”林薇重复着关键词，眼神亮了起来，“有线索就好！等你再好一点，能走动了，我们去找找看？就当…就当散散心？”她尽量把语气放轻松，不想给他压力，但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支持。
顾远舟看着妻子眼中的光，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在他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她没有嘲笑他的“异想天开”，反而在努力帮他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平静”之所。这份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比他想象的更加珍贵。
“好…”他点点头，声音有些发哽，“等我出院…我们去找找。”
阳光似乎更暖了一些，病房里弥漫着苹果的清甜气息和一种微妙的、名为“希望”的萌芽。
然而，现实的阴影从未远离。
傍晚，林薇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微一变，拿着手机快步走出了病房。
顾远舟靠在床头，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几分钟后，林薇回来了，脸色有些僵硬，眼神躲闪。
“谁的电话？”顾远舟直接问。
林薇抿了抿唇，知道瞒不过，低声说：“…银行的。催房贷。”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平静，“这个月的…我们还没还上。我跟他们解释了情况，说…说我们暂时遇到困难，希望能宽限几天…”
顾远舟的心猛地一沉。那点刚刚升起的、关于寻找“平静书店”的微弱暖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失业补偿金还没到账，住院费又是一笔开销，家里的积蓄在维持日常开销和应对这次突发状况后，已经捉襟见肘。
房贷！这座压在他心头多年的大山，此刻显露出狰狞的面目。宽限几天？几天后呢？补偿金能支撑多久？找不到新工作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让房子被拍卖？乐乐怎么办？
巨大的焦虑和无力感再次像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胃部缝合的伤口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隐隐作痛起来。
“他们…怎么说？”他的声音干涩。
“说…可以理解，但最多只能宽限半个月。让我们…尽快想办法。”林薇的声音很低，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担忧。半个月！这短暂的时间像一道催命符。
病房里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凝固。沉重的现实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寻找那“平静角落”的念头，在冰冷的房贷压力面前，显得如此奢侈和不切实际。
顾远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边是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一边是内心深处那微弱却执拗的召唤。他感觉自己被撕裂了。
就在这时，乐乐的小姨（林薇的妹妹）林悦提着水果和饭盒来了。她是个性格爽朗的姑娘，在附近一家设计公司上班。
“姐夫！好点没？姐，我给你俩带了点好吃的！”林悦一进门就打破了沉重的气氛。她放下东西，摸了摸乐乐的小脑袋（乐乐跟着她一起来探病），然后看向病床上的顾远舟。
“姐夫，我刚听我姐说…你被裁员了？”林悦快人快语，脸上带着明显的同情和一点愤愤不平，“那破公司太不地道了！不过姐夫你这么有本事，肯定很快能找到更好的！别太担心！”
顾远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嗯，谢谢小悦。”
林悦没察觉姐姐姐夫之间凝重的气氛，自顾自地继续说：“对了姐，你上次不是让我帮你留意有没有兼职或者灵活点的工作吗？我们公司最近正好在招一个兼职的线上客服，时间比较自由，就是钱不多，按小时算。你要不要试试？在家就能做，不耽误你照顾姐夫和乐乐。”
林薇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的？时间怎么安排？要求高吗？”
“不高不高！就是处理下线上咨询，回复下邮件。时间可以自己选时段，一天保证4-6小时就行。就是工资不高，时薪也就几十块。”林悦说道。
“钱少没关系！能补贴一点是一点！”林薇立刻说，语气带着急切，“你把链接发我，我回去就看看！”
顾远舟听着姐妹俩的对话，看着林薇为了那几十块的时薪而瞬间亮起的眼神，心里像被无数根针扎着。是他的无能，才让妻子需要去接这种辛苦又低薪的兼职！
林薇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有无奈，有坚强，也有一丝安抚。她没说什么，但那眼神分明在说：别多想，我们一起想办法。
林悦又聊了几句，看时间不早，就带着乐乐先回去了。病房里再次剩下夫妻二人。
沉默再次蔓延，但这次的沉默里，多了一种共同面对压力的沉重感。
顾远舟拿起自己那部沉寂了许久的手机。屏幕上还残留着HR邮件和银行催缴短信的冰冷痕迹。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打开那些APP，而是点开了手机里的地图软件。
手指在搜索框里迟疑地悬停了几秒。然后，他缓缓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入：
城西 老街道 书店
地图瞬间加载，密密麻麻的标记点出现在屏幕上。大多是连锁书店、网红咖啡书吧。他皱着眉头，手指滑动着屏幕，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光鲜亮丽的店铺图片和名字。
“不是这些…”他喃喃自语。他记忆中的那个角落，应该更旧，更不起眼。
他尝试回忆那条街的特征。窄窄的马路…路两边好像有高大的梧桐树？老房子…对了！街口好像有个很小的街心花园？他记不清街名，只记得当时导航好像报过一个名字，有点特别…
他努力在记忆的碎片中挖掘。梧桐…老房子…街心花园…书店…
突然，一个模糊的音节跳了出来：松…涛？
好像是…松涛街？
他立刻在搜索框里输入：松涛街 书店
地图迅速定位。一条弯弯曲曲、标注着“松涛街”的老旧街道出现在屏幕上。他放大，手指有些颤抖地沿着街道的虚拟影像移动。
街道两旁果然有梧桐树的标记。街口位置，有一个小小的绿色公园图标。他的心脏越跳越快。
然后，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街道中段、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点上。
那个标记点没有名字，只显示为一个灰色的、代表“兴趣点”的小图标。点开详情，信息少得可怜，只有用户上传的几张模糊照片和零星几条评论：
照片1：一个狭窄的门脸，深绿色的旧木门，上方挂着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字迹的木质招牌。橱窗里堆满了泛黄的书籍，玻璃上贴着褪色的海报。
照片2：透过玻璃门拍到的室内一角——暖黄的灯光下，一个深色的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书。
评论1：“一家快被遗忘的老书店，老板脾气有点怪。”
评论2：“书很多很旧，像个时光隧道。老板自己修书，很厉害的样子。”
顾远舟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就是这里！
那扇深绿色的旧木门！那堆满书的橱窗！那暖黄的灯光！和他记忆中匆匆一瞥的碎片，以及那些奇异的“预见”画面，瞬间重合！
松涛街！没有名字的书店！
他找到了！
巨大的激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瞬间攫住了他，甚至暂时压倒了房贷的阴影。他猛地抬头，想把这个发现立刻告诉林薇。
“薇薇！我找到了！那个地方！在松涛街！一家没有名字的书店！”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林薇被他突如其来的兴奋弄得一愣，随即也凑过来看手机屏幕。看着那模糊的照片和简陋的信息，她脸上也露出一丝惊奇：“真的…有点像你描述的样子。松涛街…离市区是有点远。”
“我们…我们等我能下床了，就去看看！好不好？”顾远舟眼中闪烁着一种林薇许久未见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希望、好奇和强烈向往的光芒。
林薇看着他眼中那簇小小的火焰，再想到催缴房贷的短信和现实的窘迫，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泼冷水，打碎他好不容易抓住的这点念想。
“好…”她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些，“等你出院，我们一起去看看。就当…就当去老城区散散步。”
顾远舟用力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灰色的小点，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那扇深绿色的旧木门。松涛街，没有名字的书店…那里面，真的藏着他感受到的那种“平静”吗？
窗外的暮色渐浓，病房里亮起了灯。那冰冷的白炽灯光，与顾远舟心中那盏来自松涛街的、昏黄温暖的旧灯影像，形成了奇异的对照。现实的冰冷与内心微光的拉锯，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
(第五章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