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接第五章)

一周后,在医生反复确认伤口愈合良好、只需静养和注意饮食后,顾远舟终于出院了。走出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大楼,呼吸到初夏微暖而自由的空气,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林薇一手搀扶着他,一手拎着简单的行李袋。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他还是个易碎的瓷器。顾远舟能感觉到她手臂传来的支撑力量,也能看到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虑。房贷的阴影像一片乌云,沉沉地压在他们头顶。那半个月的宽限期,每一天都在无声地倒计时。

“回家吗?”林薇轻声问,看向路边准备打车。

顾远舟的脚步顿住了。他抬起头,望向城市西边的方向。那个灰色地图标记点,那扇深绿色的旧木门,那盏昏黄的灯,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着他。出院了,身体虽然还虚弱,但能走动了。那个地方,近在咫尺。

“薇薇…”他转过头,看向妻子,眼神里带着恳求,也带着一丝不安,“我们…能不能先去一个地方?不远,就在城西,松涛街。”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他要去哪里。那个存在于他“预见”碎片和手机地图里的无名书店。这几天在医院,他时不时就会提起,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期待光芒。她理解他的渴望,理解那“平静感”对此刻的他有多么重要。但现实的警钟也在她脑中轰鸣:时间紧迫,工作没着落,每一分钱都关乎他们是否还能保住那个称之为“家”的房子。

她看着丈夫苍白但写满期盼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簇好不容易重新燃起的微弱火苗。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她害怕,怕打碎这点光,他又会变回那个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绝望的人。

“好。”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但说好了,只是去看看。你身体刚好,不能累着,看一眼我们就回家休息。” 她强调着“看一眼”,像是在给自己设定一个安全的界限。

顾远舟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用力点头:“嗯!就看看!”

松涛街,名副其实。

街道狭窄弯曲,两旁是有些年头的高大梧桐,枝叶繁茂,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光影。路边的房子多是老式的砖混结构,带着岁月的痕迹,有些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街口果然有个小小的街心花园,几个老人在树荫下下棋,几个孩子在追逐嬉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老城区特有的、缓慢而宁静的气息,与市中心那种钢筋水泥森林的紧张节奏截然不同。

顾远舟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几乎是凭着直觉,拉着林薇的手,沿着街道慢慢向前走。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家店铺的门脸——杂货铺、裁缝店、飘着卤香的小饭馆…都不是。

走了大约五分钟,就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转角处,他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找到了。

就是这里。

那扇深绿色的旧木门,和他记忆碎片以及手机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油漆有些斑驳,门把手是黄铜的,磨得锃亮。门楣上方,挂着一块小小的、没有任何文字的木招牌,只刻着一个简单的、线条朴拙的书本图案。橱窗玻璃上贴着几张早已褪色、字迹模糊的老电影海报,里面堆满了层层叠叠、新旧不一的书籍,挤得几乎看不到里面。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橱窗上跳跃,却照不进那被书山填满的幽深。

最吸引顾远舟的,是那扇门上方悬挂的一盏小小的、磨砂玻璃罩的老式门灯。此刻是白天,灯没有亮,但他几乎能想象它在夜晚散发出的那种温暖昏黄的光晕。

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归属感瞬间击中了他。心跳得飞快,手心甚至微微出汗。那些闪回的“预见”碎片——灯光、木桌、旧书、陶土、平静感——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仿佛找到了现实的锚点。

“就是这里…”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薇也好奇地打量着这家不起眼的小店。它太旧了,太安静了,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像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她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会和丈夫心中那种奇异的“平静感”联系在一起。

“要…进去吗?”林薇有些迟疑地问。门关着,里面似乎很安静。

顾远舟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冰凉的黄铜门把手。触感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包浆。他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悠长而略显沉闷的开门声响起,打破了街角的宁静。

一股复杂而奇特的气息扑面而来。

首先是浓郁的旧书味——混合着陈年纸张的微甜、油墨的微涩、以及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霉味。接着是一种干燥的木头的清香,像是老书架散发出的。再仔细嗅,似乎还有一丝极其淡雅的、类似檀香或者某种草药的味道。没有预想中的灰尘味,反而给人一种洁净、沉静的感觉。

店内光线有些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高的、积着些灰尘的老式窗户斜射进来,在无数漂浮的尘埃中形成几道光柱。主要的照明来自几盏悬挂的、同样是磨砂玻璃罩的老式灯泡,散发着暖黄柔和的光晕,正是顾远舟“预见”中的那种光。

眼前是书的海洋。

书架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板,深色的木头,样式古朴,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一丝缝隙。书籍新旧混杂,精装的、平装的、线装的,中文的、外文的,分门别类似乎有,但又显得极其随意。过道很窄,仅容一人通过。地上、墙角也堆着成摞的书籍,像一座座微缩的书山。空气中仿佛凝固着时光的尘埃和知识的重量。

顾远舟和林薇站在门口,一时有些目眩神迷,仿佛踏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秘境。

“有人吗?”林薇轻声问了一句,声音在安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回应。只有一种深沉的、被无数纸张包裹的寂静。

顾远舟的目光急切地扫视着。他在寻找——寻找那张深色的、带着清晰木纹的旧书桌,寻找那种触碰陶土的冰凉粗糙感。

他的目光定格在书店最深处。

那里,靠墙的位置,果然有一张宽大的、深色的老榆木书桌。桌面上同样堆满了书和纸张,一盏和门口同款的、带着磨砂玻璃罩的绿色台灯亮着,在书堆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台灯旁,放着一个深棕色的陶土笔筒,里面插着几支毛笔和铅笔。桌角,甚至还有一小块未完成的陶土坯子,保持着手指捏过的痕迹!

就是这里!所有的细节,与他“预见”的碎片完美重合!

顾远舟的心跳如擂鼓。他几乎是屏住呼吸,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穿过狭窄的书架过道,向那张书桌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当他终于站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前,目光落在那块未完成的陶土上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席卷了他。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块冰凉的陶土。

冰凉!粗糙!带着一点点未干的湿气!

触感与“预见”中一模一样!一股奇异的电流仿佛从指尖瞬间流遍全身,那种久违的、深入骨髓的“平静感”如同温暖的潮水,温柔而坚定地将他包裹。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失业的恐慌、房贷的压力、身体的虚弱…所有喧嚣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东西,仿佛被这书店的沉静和指尖的冰凉瞬间隔绝在外。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旧书、木头和陶土的混合气息,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

“喜欢陶土?”

一个苍老、平静、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

顾远舟猛地睁开眼,吓了一跳。他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感受里,完全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麻布衫的老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书桌旁。他身材清瘦,头发花白,挽着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带着洞悉世事的平和,正静静地看着顾远舟触碰陶土的手指。

他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似乎刚才正在擦拭书架上的灰尘。

这应该就是评论里说的“脾气有点怪”的老板了。老周。

顾远舟有些窘迫地收回手,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对…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它…很特别。”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这唐突的行为。

老周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似乎能穿透皮囊,看到一些更深的东西。他没有责备,也没有追问,只是淡淡地说:“还没成型。刚和好的泥,性子倔,得多揉揉。”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他又看了一眼顾远舟明显憔悴的脸色和身上尚未完全恢复的虚弱感,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了然,但什么也没说。

林薇也走了过来,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位气质独特的老先生:“您好,老先生。我们…就是进来随便看看。”

老周的目光转向林薇,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态度同样平静疏离。“随意。”他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走到一个书架前,继续用软布仔细地擦拭着书脊上的灰尘,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呵护珍宝。

顾远舟站在原地,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陶土的冰凉触感,心中被那强烈的“平静感”充盈着。他看着老周专注擦拭书籍的侧影,看着这被书海淹没、时光仿佛停滞的空间,再回头看看门口那一方被梧桐树荫遮蔽的街道,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宿命般的吸引力攫住了他。

就是这里。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然而,林薇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眼神示意了一下墙上的一个老式挂钟,又微微摇了摇头。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更重要的是,她眼中那份对现实压力的担忧并未消散。

顾远舟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他留恋地看了一眼那张旧书桌,那块未完成的陶土,还有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安静老人。

“我们…走吧。”他对林薇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舍。

林薇点点头,搀扶着他,转身,慢慢地穿过狭窄的书架过道,走向门口。

就在顾远舟的手再次握住那冰凉的黄铜门把手,准备推开时,身后那个平静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小伙子,脸色不太好。有空…多来坐坐。这里的书,养心。”

顾远舟身体一僵,猛地回头。

老周依旧背对着他们,专注地擦拭着书架,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的自言自语。

“吱呀——”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午后的阳光和街道的微喧瞬间涌入。

顾远舟站在书店门口,最后深深回望了一眼那片被暖黄灯光笼罩的、沉静的书海,和那个清瘦的背影。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书店的沉静与门外街道的微喧,仿佛是两个世界。指尖陶土的冰凉感还在,老周那句“养心”的话语犹在耳边。但那冰冷的房贷倒计时,也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他找到了心灵的港湾,但现实的风暴,仍在呼啸。

(第六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