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接第六章)

松涛街那扇深绿色的旧木门在身后合拢,仿佛关上了一整个世界。门外的阳光和街道的微喧瞬间包裹上来,带着初夏午后特有的慵懒暖意。然而,顾远舟却感到一种刺骨的冰凉,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内心巨大的割裂感。

指尖那抹陶土的冰凉触感依旧清晰,老周那句平静的“养心”也仿佛还在耳边萦绕。书店里那份沉甸甸的、隔绝尘嚣的宁静,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那是他病倒以来,甚至是过去许多年里,从未体验过的、深入骨髓的平静和归属感。

但现实,就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林薇搀扶着他手臂的力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沉默着,眉头紧锁,目光低垂,似乎在躲避他眼中尚未散去的、因那家书店而燃起的光芒。顾远舟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封冰冷的HR邮件,银行催缴房贷的最后通牒,还有家中那个嗷嗷待哺的存折。

打车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车厢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顾远舟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景象,那些曾经代表“成功”的高楼大厦,此刻在他眼中却像冰冷的、吞噬灵魂的怪兽牢笼。书店里老旧的木头、泛黄的书页、昏黄的灯光…这些画面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与现实的冰冷压力激烈碰撞。

回到家,那个曾经象征着“成功”和“安稳”的市中心公寓,此刻却显得格外空旷和冰冷。昂贵的装修、现代化的家电,都无法驱散那份无形的沉重。乐乐被林薇的妹妹林悦接去玩了,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先坐会儿,我去把药热一下。”林薇放下行李袋,声音疲惫,径直走向厨房。

顾远舟没有坐下。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倾注了他多年心血、也几乎榨干了他的地方。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景,曾经让他自豪,如今却只觉得刺眼和疏离。他走到窗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

厨房里传来微波炉运转的嗡嗡声。

“薇薇…”顾远舟转过身,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们…聊聊那家书店吧?”

微波炉的声音停了。林薇端着药碗走出来,脚步顿在厨房门口。她没有看顾远舟,只是盯着碗里深褐色的药汁,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先吃药。医生说了,按时吃药很重要。”

“药我会吃。”顾远舟没有动,目光紧紧锁住她,“但书店的事…我想现在说。”

林薇终于抬起头,看向他。她的眼神复杂极了,有担忧,有疲惫,有恐惧,还有一丝被压抑的委屈和…失望?“远舟,我知道那地方让你感觉很好。但是…”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平静,“我们现在的情况,你比我更清楚。半个月!银行只给了我们半个月!你的补偿金就算到了,扣除住院费,剩下的加上家里那点存款,也只够勉强撑两三个月的房贷!然后呢?工作呢?乐乐下学期的学费呢?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费呢?”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顾远舟的心上,也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无声的回响。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顾远舟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可是薇薇,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前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我像台机器一样连轴转,透支健康,你辞职在家操持一切,我们多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乐乐多久没有和爸爸一起痛快玩过了?我们赚的钱,都填进了这个房子、车子、还有那些所谓的‘体面’开销里!我们快乐吗?你告诉我,你快乐吗?!”

林薇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震住了,眼圈瞬间红了。快乐?这个词对她来说已经太陌生了。她的生活被房贷、育儿、家务、以及对丈夫健康的担忧填满,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快乐?”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顾远舟,你现在跟我谈快乐?是,我不快乐!我每天都提心吊胆,怕你身体垮掉,怕这个家散了!可这就是生活!成年人的世界哪能事事如意?你想要快乐,可快乐能当饭吃吗?能还房贷吗?能保证乐乐有好的教育吗?!” 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眼泪夺眶而出,“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躺在医院吐血的床上,我有多害怕?!我怕你没了!我怕这个家没了!你现在刚捡回一条命,工作也没了,不想着赶紧找工作稳住这个家,却满脑子想着那家破书店?!那书店能给你发工资吗?能养活我们吗?!”

“破书店?”这三个字像针一样刺中了顾远舟内心最珍视的东西,也点燃了他压抑的怒火和委屈。“在你眼里那就是个破书店?!可它是我差点死了之后,唯一让我觉得活着还有点意思的地方!是唯一让我心能静下来,觉得不那么窒息的地方!是唯一…唯一让我觉得,我顾远舟除了赚钱,可能还有点别的用处的地方!”

他激动地指着窗外,指向市中心那些林立的高楼:“那些地方!那些我拼了命挤进去的地方!它们给了我什么?高薪?体面?然后呢?一个差点穿孔的胃!一份随时可以被剥夺的工作!还有一个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的空壳子!”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血泪般的控诉,“薇薇,我累了!我真的不想再回到那个绞肉机里去了!我怕了!我怕下次倒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你想怎么样?!”林薇哭喊着,泪水模糊了视线,“接手那个书店吗?顾远舟,你清醒一点!那书店在哪里?城西老破小!它有多少客流量?它能赚多少钱?你会经营书店吗?你知道进货渠道吗?你知道怎么管理吗?我们哪来的钱去盘店?拿什么去交租金进货?难道要把房子卖了,全家搬到书店里住吗?!”

一连串现实到残酷的问题,像冰雹一样砸向顾远舟。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辩解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是啊,他不会经营,没有本钱,那书店看起来也半死不活…他的冲动,他的渴望,在柴米油盐的生存问题面前,简直幼稚可笑。

满腔的火焰瞬间被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踉跄一步,颓然地靠在了落地窗上,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几乎将他压垮。胃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身体的脆弱。

“我…”他低下头,声音干涩,充满了绝望,“我不知道…薇薇…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现实的风暴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看着丈夫瞬间垮塌下去的肩膀和眼中熄灭的光,林薇的心像被狠狠揪住。愤怒过后,是更深的心疼和无力。她何尝不明白他的痛苦?何尝不怀念过去那些简单快乐的时光?可是…

她抹了一把眼泪,走到他身边,将温热的药碗塞进他手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柔和了许多:“先把药喝了。身体是自己的,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顾远舟机械地接过碗,温热的药汁也无法温暖他冰凉的心。他麻木地一口口喝着,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一如他现在的人生。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争吵后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愤怒、委屈、恐惧、迷茫…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交织、碰撞。

顾远舟喝完药,把空碗放在茶几上。他需要透口气,需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他默默地走向玄关,换鞋。

“你去哪?”林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下楼…透口气。”顾远舟的声音低哑,没有回头。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小区花园里,初夏的傍晚,空气微凉。顾远舟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行尸走肉。刚才激烈的争吵和冰冷的现实,将他心中那点因书店而燃起的微光彻底扑灭。老周的“养心”仿佛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现实的深渊,正张开大口等待着他。

他走到小区门口的信报箱前,习惯性地打开属于自家的那一格。里面塞着几张广告传单和一个厚厚的、印着银行LOGO的挂号信专用牛皮纸信封。

他的心猛地一沉!银行!催缴函?!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个信封,入手沉重。拆开,里面果然是一份措辞更加强硬、盖着银行公章的《个人贷款逾期催收及法律风险告知函》。冰冷的铅字罗列着逾期后果:罚息、信用记录污点、诉讼风险、房产查封拍卖…最后通牒的时间被红笔圈了出来——距离最后期限,只剩12天!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比在医院收到HR邮件时更甚!这不再是通知,是冰冷的、即将落下的铡刀!

他失魂落魄地拿着这份“死亡通知书”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怎么办?怎么办?!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他浑浑噩噩地走到自家楼下时,一个穿着快递制服的小哥正拿着一个文件袋在单元门口张望。

“是顾远舟先生吗?”小哥看到他,问道。

顾远舟麻木地点点头。

“有您的同城急件,寄件人…姓周?松涛街那边过来的。麻烦签收一下。”快递小哥递过文件和签收笔。

松涛街?周?老周?!

顾远舟猛地一震,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几乎是抢过文件袋,手指颤抖着撕开封口。

里面没有信,只有几张折叠起来的、略显陈旧的纸。

他急切地展开。

最上面一张,是一份打印的、格式简单的《店铺转让意向询问书》。标题下面是店铺地址:松涛街XX号(正是那家无名书店的地址)。内容大意是:店主周伯年(老周的名字?)因个人原因,有意转让该书店,现询问是否有意向接手者。转让费用面议。下面留了一个电话号码(手写的,字迹苍劲)。

顾远舟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转让?!老周要卖书店?!

他难以置信地翻看下面的纸张。是几张…病历复印件?

病历抬头是市肿瘤医院的。患者姓名:周伯年。诊断结果一栏,赫然印着几个冰冷的黑体字:

晚期胃癌。

顾远舟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手里的催收函和病历纸差点一起掉在地上。

老周…那个眼神清澈平静、在书海尘埃中从容擦拭书籍的老人…胃癌晚期?!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瞬间淹没了顾远舟。他想起了老周清瘦的身形,想起了他平静眼神下可能隐藏的病痛…那句“养心”,此刻听起来,竟像是一种托付,一种在生命尽头,希望将承载着某种精神的东西传递下去的期盼。

就在这巨大的震惊和悲伤中,一个清晰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心中绝望的迷雾:

接手书店!

必须接手书店!

不是为了逃避,不是为了那虚幻的平静感。

而是为了那个在生命黄昏,依旧守护着一隅书香与宁静的老人!为了不让那盏灯,就此熄灭!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义无反顾,甚至暂时压倒了那封银行催收函带来的灭顶恐惧。

他紧紧攥着那份转让意向书和老周的病历,仿佛攥住了风暴中唯一的方向舵。转身,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家的方向跑去。

他必须告诉林薇!告诉她这一切!告诉她,这次,他找到了一个非做不可的理由!

(第七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