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七章)
顾远舟几乎是撞开了家门,胸膛剧烈起伏,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如同烫手山芋又像救命稻草的纸张——银行的催收函,以及老周寄来的转让意向书和病历复印件。
林薇正坐在沙发上,背对着门,肩膀微微耸动,显然还在无声地抽泣。听到门响,她猛地回头,看到顾远舟煞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尤其是他手里那个刺眼的银行信封,她眼中的泪水瞬间又涌了出来,带着更深的绝望。
“银行…又催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无力,“他们说什么了?是不是…”
“薇薇!你看这个!”顾远舟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他几步冲到林薇面前,将那份转让意向书和病历复印件急切地塞到她手里,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断断续续,“老周!书店的老板!他…他寄来的!”
林薇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先是那张打印的《店铺转让意向询问书》,松涛街XX号…转让书店?她的心猛地一沉,难道丈夫还没死心?可当她目光下移,看到下面那张复印的病历纸时——
“胃癌…晚期?”林薇失声念出那四个字,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顾远舟,“那个…那个老先生?他…?” 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老周清瘦平和的身影,那双清澈的眼睛…怎么会?!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瞬间攫住了她,暂时压过了自身的恐慌。同为在病痛边缘挣扎过的人(顾远舟刚出院),她对“癌症晚期”这四个字有着切肤的痛感。
“是他!就是他!”顾远舟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急切,“薇薇,你看到了吗?他要转让书店!他…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那个书店,那盏灯,那些书…那是他的心血!是他守着的东西!我们不能让它就这么没了!不能让那盏灯就这么灭了!” 他越说越激动,眼眶也红了,“你问我为什么非要去想那个‘破书店’?因为它不只是个书店!它里面…有魂儿!老周就是那个魂儿!他现在…他现在需要有人接住它!”
林薇看着丈夫眼中那簇因悲痛和某种强烈的责任感而熊熊燃烧的火焰,听着他几乎哽咽的恳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对那个地方如此执着,甚至近乎偏执。那不单单是逃避,是他在濒死的绝望中抓住的一根稻草,更是他在看到另一个生命即将走向终点时,被点燃的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守护和传承的冲动。
她低头,手指颤抖地摩挲着病历上“周伯年”的名字和那个冰冷的诊断。那个只见过一面的老人,那个在沉静书海中擦拭书籍的身影…生命竟如此脆弱。
“所以…你想接手?”林薇的声音异常干涩,她抬起头,直视着顾远舟燃烧的眼睛,“用我们最后的救命钱,甚至…卖掉这个房子?去盘下那个几乎不可能赚钱的书店?去接一个…快要油尽灯枯的老人的班?”
她的问题直指核心,冰冷而残酷,剥开了所有感性的外衣,只剩下赤裸裸的生存抉择。
顾远舟眼中的火焰摇曳了一下,但没有熄灭。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上林薇审视的目光:“薇薇,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疯狂。我知道风险有多大。钱…钱我会想办法!补偿金很快到账,不够的部分,我去借!我去找朋友!实在不行…我…我可以把这个手表卖了!还有我那些收藏的模型!总能凑一些!至于经营…我不会,但我可以学!老周还在,他可以教我!哪怕…哪怕只能教几天,几周…”
他越说语速越快,像是在说服林薇,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而且,薇薇,你想过没有?就算我立刻找到一份新工作,按我以前那种拼法,我的身体还能撑多久?这次是胃出血,下次呢?我们难道要永远活在提心吊胆里,永远被房贷和焦虑追着跑吗?那个书店…它可能赚不了大钱,但它位置偏,租金肯定不高!我们勒紧裤腰带,加上你…你如果愿意,也可以做点线上兼职,或者…或者书店里也许也能做点别的?卖点咖啡?做点简单的文创?总会有办法的!至少…至少我们能在一起,能喘口气!乐乐也能在一个有书、有温暖的地方长大,而不是只有冷冰冰的补习班和永远缺席的爸爸!”
他紧紧抓住林薇的手,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薇薇,给我一个机会!给那个书店一个机会!也给我们这个家…换一种活法的机会!我求你了!我不想再回去过那种…把自己榨干换钱的日子了!我怕了!我真的怕了!这次,我想为自己,为我们,也为老周…搏一次!”
林薇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她看着他眼中混合着恐惧、渴望、决绝和深深哀求的复杂光芒,听着他描绘的那个虽然清贫但充满烟火气和可能性的未来图景,再想到老周病历上那刺目的“晚期”二字,以及手中银行催收函上那鲜红的倒计时…她的心彻底乱了。
巨大的矛盾像两股汹涌的激流在她心中冲撞。
一边是理智的尖叫:风险太大了!这是拿全家人的未来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一旦失败,他们将一无所有,流离失所!
一边是情感的拉扯:对丈夫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疼惜,对老周生命将逝的悲悯,以及…内心深处,那被顾远舟描述的“另一种活法”所悄然触动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她真的不累吗?真的不想换一种活法吗?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顾远舟几乎以为她要用沉默来宣判拒绝。
终于,林薇极其艰难地、缓缓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不再仅仅是绝望和愤怒,而是充满了挣扎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断。
“顾远舟…”她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声音沙哑而沉重,“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把我们全家,包括乐乐,都架在火上烤?”
顾远舟的心沉到了谷底。
但林薇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猛地抬起了头。
“但是…”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光芒,“我看到了你躺在医院的样子。我忘不了。我也…不想再经历一次。”
她的目光扫过那份病历,眼中掠过深切的悲悯:“那位周老先生…他…不容易。”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攒最后的勇气,然后直视着顾远舟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
“接手书店,可以。但有两个条件。”
顾远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一个字。
“第一,”林薇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绝不卖房! 这是我们最后的退路,是乐乐的家!书店的经营资金,只能用你的补偿金和你自己想办法借来的钱!而且,必须设定一个止损线!如果…如果半年内(或者更短时间,她需要想想),书店的营收连最基本的租金、水电和我们一家三口的最低生活费都覆盖不了,你必须立刻、无条件地关掉书店,去找一份正经工作!没有任何借口!”
“第二,”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要参与! 不是像以前那样只在家带娃,而是真正参与到书店的经营决策和日常管理里!我要知道每一分钱的去向!我要看到清晰的、可行的经营计划!如果你做不到,或者书店的账目一塌糊涂,我随时有权叫停!”
她提出的条件,苛刻而现实,充满了对失败的恐惧和对家庭底线的守护。但顾远舟听完,眼中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她没有完全拒绝!她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在悬崖边缘,带着沉重枷锁去搏一把的机会!
“我答应!薇薇!我全都答应!”顾远舟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巨大的喜悦和感激让他声音都在发抖,“绝不卖房!止损线你来定!经营计划我们一起做!账目完全透明!我们一起干!薇薇,谢谢你!谢谢你愿意信我这一次!” 他忍不住上前,紧紧抱住了林薇。
林薇僵硬地被他抱着,没有推开,但也没有回抱。她的身体依旧紧绷,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沉重的忧虑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然。她轻轻推开他,语气依旧凝重:“别高兴得太早。顾远舟,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这不仅仅是一个书店,这是押上了我们全家未来的一次豪赌。如果输了…”她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警告清晰无比。
“我知道!我知道!”顾远舟用力点头,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不会让你和乐乐失望的!更不会让老周失望!”
目标明确了,条件谈妥了,但巨大的困难才刚刚开始。钱从哪里来?怎么跟老周谈?书店到底什么情况?如何经营?无数的问题瞬间涌入脑海。
“第一步,”林薇已经强迫自己进入了“合伙人”的角色,她拿起那份转让意向书,指着上面的手写电话号码,“明天,先打电话给这位周老先生。我们…需要和他当面谈谈。了解清楚一切。包括…他的身体情况,转让的真实想法,还有…最关键的,转让价格。”
她的语气冷静而务实,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沉着。
顾远舟看着迅速进入状态的妻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用力点头:“好!明天就打!”
窗外,夜色已深。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照着这个小小的、被巨大压力笼罩却又点燃了一丝微弱希望的家。茶几上,银行的催收函和老周的病历并排放着,如同两座沉默的大山,也如同两簇在绝境中意外相遇、试图互相取暖的烛火。
前方的路,布满荆棘,深不见底。
但至少,他们决定,携手同行。
(第八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