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八章)
松涛街的梧桐树荫下，顾远舟和林薇再次站在那扇深绿色的旧木门前。与上次的好奇和隐隐期待不同，这一次，两人心中都压着沉甸甸的石头。口袋里那张薄薄的银行卡以及从银行取来的部分现金，承载着顾远舟几乎所有的“启动资金”——他的离职补偿金扣除住院费后的全部余额，加上他咬牙贱卖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套限量版腕表和几件高价值模型换来的钱，一共凑了二十五万。这是他们目前能拿出的极限，也是林薇设定的“绝不卖房”底线下的全部筹码。
二十五万，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连一个像样的商铺首付都付不起。而现在，他们要用这笔钱，去盘下一家位于偏僻老街、前途未卜的书店，还要留出后续经营和维持家庭生计的费用。压力大得让人窒息。
顾远舟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旧书、木头和淡淡药草（现在他知道那可能是老周煎服的药味）的气息，此刻也无法平息他狂跳的心脏。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林薇。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略显正式的衬衫，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锐利，像一位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握紧了她的“财务监督权”和“决策权”。
顾远舟抬手，轻轻敲响了黄铜门环。
“吱呀——”门开了。老周站在门内，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藏青布衫，身形似乎比一周前更加清瘦单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灰败，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平静，仿佛能包容一切波澜。
“来了。”老周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他侧身让开，“进来吧。”
书店里的陈设依旧，沉静的书海仿佛凝固了时光。老周没有引他们到那张堆满书的大书桌，而是走到书店靠里一个相对开阔些的角落。这里放着两张旧藤椅和一张小小的、同样古旧的榆木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白瓷茶壶和三个倒扣着的白瓷杯，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青花瓷药罐，盖子没盖严，飘出淡淡的、苦涩的药味。
“坐。”老周示意了一下藤椅，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拿起药罐，倒出一小碗深褐色的药汁。浓烈的苦涩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他面不改色，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
顾远舟和林薇依言坐下，看着老人平静地喝药，心中都涌起一股酸涩。那刺鼻的药味，无声地诉说着病历上“晚期胃癌”的残酷现实。
老周喝完药，将空碗放在一边，拿起茶壶，倒了三杯清茶。茶汤澄澈，飘着袅袅热气。“粗茶，解解药味。”他简单地说道，将茶杯推到两人面前。
气氛有些凝滞。顾远舟看着老周平静无波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林薇见状，轻轻清了清嗓子，决定由她来主导这场艰难的谈判。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那份打印的《店铺转让意向询问书》，轻轻放在茶几上。
“周老先生，您好。我是林薇，顾远舟的妻子。”她的声音清晰而克制，“很冒昧打扰您。您寄来的意向书，我们收到了。还有…您的病历复印件。”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真诚的关切，“您…身体还好吗？”
老周的目光扫过那份意向书，落在林薇脸上，又缓缓移回顾远舟身上。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惊讶，没有悲伤，也没有被触及隐私的愠怒，仿佛林薇只是提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劳你们挂心。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喝茶。”他又示意了一下茶杯。
林薇和顾远舟只好端起茶杯，微涩的茶香暂时冲淡了药味的苦涩。
“周老，”顾远舟放下茶杯，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带着敬意和急切，“您…真的要转让书店吗？为什么？您…您舍得吗？” 这是他最深的疑问。这书店，分明是老人生命的一部分。
老周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投向书海深处，眼神有些悠远。“守了快四十年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书，是有灵的。它们聚在这里，像一群老朋友，陪着老头子我，也陪着来来往往的有缘人。”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顾远舟身上，那眼神似乎能穿透人心，“我老了，病也来了。这身子骨，撑不住这满屋子的老朋友了。它们需要个年轻点的、有心的‘守书人’，给它们透透气，晒晒太阳，也…也听听新的人间烟火。”
“守书人”三个字，像带着某种重量，沉甸甸地落在顾远舟心上。他瞬间明白了老周寄信给他的原因——那不仅仅是一次商业转让的询问，更像是一次隐秘的、关于精神传承的托付。
“那…转让的条件是？”林薇抓住核心问题，单刀直入。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和肩上沉重的压力。
老周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林薇，又看了看顾远舟。“这铺子，是我的私产。没租金。”他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
没租金？！顾远舟和林薇都愣住了！在寸土寸金的城市，哪怕是在松涛街这样的老城区，一个铺面没有租金，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没有租金？”林薇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嗯。”老周点点头，“房子是我祖上传下的老宅。楼下做了书店，楼上…我自己住。”他指了指天花板，“所以，没有租金。你们要接，就接书店本身。书架、书、桌椅、灯…这些，连同这‘无名书店’的招牌，都算在内。”
巨大的惊喜和更深的疑虑同时涌上顾远舟和林薇的心头。没有租金，这无疑大大降低了经营压力！但这…这条件未免也太优厚了！优厚得让人不安。
“那…转让费是多少？”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包带。这才是关键！没有租金，但转让费可能是个天文数字！
老周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顾远舟眼中那份混合着渴望与忐忑的光芒上。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转让费…”他缓缓吐出三个字，然后伸出三根枯瘦但干净的手指，“三万块。”
“三万？！”顾远舟失声叫了出来，以为自己听错了！林薇也猛地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二十五万已经是他们勒紧裤腰带凑出来的、做好了被狠宰一刀心理准备的极限！他们甚至预想了老周会开价十几万、二十万！毕竟，这满屋子的书，哪怕按废纸卖，都不止这个数！更别提那些有年头的老书架、那张一看就值点钱的老榆木书桌了！
三万块？这和白送有什么区别？！
“周老…这…这太少了！这不合适！”顾远舟激动地站起来，语无伦次，“您这些书…这些家具…”
“书，是给人看的，不是标价卖的。”老周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家具，是用的，不是供着的。三万块，是给它们的‘安家费’。新主人好好待它们，让想看的人能看到，让该亮的灯继续亮着，就够了。”
他看向顾远舟，目光深邃：“小伙子，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火，但被冷水浇多了，快熄了。这书店，能不能把你心里那点火重新捂旺了，我不知道。但至少，这地方，能让你喘口气，听听自己心里的声音。这就值了。”
他又看向林薇：“丫头，你心里有杆秤，稳当。这好。书店要活，光靠喘气不行，得靠你们俩一起使力。三万块，是给你们一个轻装上阵的机会。剩下的力气，留着对付以后更难的路吧。”
一番话，说得顾远舟和林薇心潮起伏，哑口无言。老周看穿了他们的窘迫，看穿了他们的渴望，也看穿了未来的艰难。这三万块，不是交易的价格，更像是一个沉重的祝福和一份沉甸甸的期许。
“可是…周老…”林薇的声音有些发涩，“您的病…治疗也需要钱…” 这是她最大的不安和道德压力。这近乎馈赠的转让，让她觉得像是在占一个绝症老人的便宜。
老周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释然的微笑。“治病？阎王爷要收人，金山银山也留不住。老头子我看得开。钱，够用就行。”他摆摆手，显然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你们要是觉得行，今天就可以签个简单的意向协议，付点定金。后面过户、清点交接，慢慢来。老头子我，还有点时间。”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反而显得矫情和不敬。顾远舟看向林薇，眼神复杂，有激动，有感激，更有巨大的压力。林薇深吸一口气，迎上老周平静的目光，又看了看丈夫眼中那份被点燃的光芒。她明白，这三万块，买下的不只是一个书店，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老人最后的托付。
“周老先生，”林薇站起身，郑重地向老周微微鞠了一躬，“谢谢您的信任和…厚爱。三万块，我们接受。今天，我们可以先付一部分定金。” 她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银行卡和一份简单的定金协议草稿（这是她昨晚熬夜准备的），动作利落而专业。
顾远舟也连忙站起来，心潮澎湃，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跟着林薇一起，向老周深深鞠了一躬。
老周坦然受之，平静地点点头：“好。”
就在林薇准备将从银行提前取来的钱付定金时，老周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不急。”他看着顾远舟，眼神中多了一丝奇异的光芒，“转让之前，有件事，得先办。”
顾远舟和林薇都疑惑地看着他。
老周的目光投向书店最深处，那张堆满书的大书桌后方，有一道被书柜巧妙遮挡、极不起眼的狭窄木楼梯，通向幽暗的二楼。
“小伙子，”老周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感，“跟我上楼一趟。”
(第九章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