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九章)
老周那句“跟我上楼一趟”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顾远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看向林薇。林薇眼中也充满了惊疑和担忧，但她只是对顾远舟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去。
老周已经起身，步履虽然缓慢，却异常沉稳地走向书店最深处。他在那个堆满书的巨大书架旁停下，伸出枯瘦的手，在书架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雕花凹陷处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仿佛触动了某个古老的机关。紧接着，那排厚重的书架竟然无声地、缓缓地向内滑开了一尺多宽，露出了后面那道顾远舟之前瞥见过的、狭窄而陡峭的木楼梯！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陈年木料、纸张、泥土和一种奇异药草香的气息，从楼梯上方幽暗的空间里弥漫下来。
“上来吧。”老周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他已经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顾远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和忐忑，迈步跟了上去。楼梯又窄又陡，踩上去发出沉重的“嘎吱”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光线非常昏暗，只有楼梯尽头隐约透出一丝昏黄的光亮。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顾远舟终于看清了二楼的景象。
这里与楼下书海的拥挤杂乱截然不同。
空间比想象中开阔，但被分割成两个区域。靠近楼梯口的一侧，更像是一个简陋的生活起居空间：一张铺着素色粗布床单的单人床，一个旧衣柜，一张小方桌，两把椅子。陈设简单到近乎清苦，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着的一幅水墨山水画，笔法苍劲，意境悠远。
而占据了二楼大半空间的，则是一个让顾远舟瞬间屏住呼吸的所在——一个陶艺工作室！
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木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造型、或素坯或已上釉烧制完成的陶器：古朴的花瓶、敦厚的茶碗、造型奇特的香插、甚至还有几个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摆件。地上堆放着几袋不同颜色的陶土。房间中央，是一个老式的、带着厚重铸铁转盘的拉坯机！旁边还有一张宽大的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刻刀、刮片、釉料罐等工具，以及几块正在阴干的陶坯。
最吸引顾远舟目光的，是工作台一角，一盏和楼下书桌上一模一样的、带着磨砂玻璃罩的绿色台灯，正散发着温暖而专注的光晕。灯光下，一块深褐色的、湿润的陶土静静躺在转盘中央，似乎刚刚被人揉捏过。
这里的一切——陶土、转盘、工具、未完成的作品、尤其是那盏熟悉的台灯——与他“预见”碎片中的场景，完美重合！这里，才是那些奇异感觉的真正源头！
“这…这里是…”顾远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我平时待的地方。”老周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擦拭着手指上可能沾染的灰尘或药渍，动作专注而虔诚。“看书累了，或者心里不静了，就摸摸泥巴。”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拿起工作台上一个未上釉的素坯茶杯，杯壁上刻着几道简洁流畅的云纹。“书养心，泥塑形。”他摩挲着杯壁，目光悠远，“书里的道理，得在手里过一遍，在心里揉碎了，才能变成自己的骨血。就像这泥巴，不揉透了，不成型；不烧透了，不经用。”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进顾远舟的脑海！他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他的“预见”里会有陶土！为什么那种触碰陶土的冰凉粗糙感会带来奇异的平静！那不仅仅是一种触觉，更是一种象征——一种将无形的精神（书中的道理、内心的渴望）通过双手的劳作，塑造成有形、有用的器物的过程！一种“知行合一”的古老智慧！
“周老…您…您早就知道我会‘看到’这些？”顾远舟忍不住问，指向那盏灯、那转盘、那块陶土。
老周放下茶杯，转过身，那双清澈的眼睛直视着顾远舟，仿佛能洞穿他灵魂深处的迷茫和渴望。“小伙子，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看见’？”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那是你的心，被这屋子里的‘念’勾动了。是这几十年来，浸在书里的‘静’，揉在泥里的‘定’，积攒下来的那么一点东西。心不静的人，看不见；心不诚的人，留不住。”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我问你，你接手这书店，是为了那三万块的便宜？还是为了给自己找个避风港？又或者…是真觉得这满屋子的书，这盏灯，这点揉泥巴的手艺，值得你豁出去，当个‘守书人’？”
“守书人”三个字，再次重重敲在顾远舟心上。他迎着老周洞彻人心的目光，没有回避，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
“是为了那盏灯不灭！为了这些书…和这揉泥巴的手艺，能传下去！为了…对得起您这份托付！也为了…给自己，给薇薇和乐乐，找一条能喘气、能踏踏实实踩在地上的活路！”
老周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几秒钟后，他缓缓点了点头，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他走到那块湿润的深褐色陶土前，双手捧起它，感受了一下软硬和湿度。接着，他拿起旁边一个装着清水的陶碗，倒了一点水在陶土上，然后开始用力地揉捏、摔打！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那块陶土在他枯瘦却异常灵巧的双手中翻滚、变形、被挤压出空气，发出沉闷的“啪啪”声。渐渐地，陶土的色泽变得更加均匀、柔韧，散发出一种湿润、冰凉、带着大地气息的生命力。
顾远舟屏息凝神地看着，仿佛看到了某种古老仪式的进行。
揉捏了许久，老周终于停下。他将那块被揉得温润柔韧的陶土放在拉坯机转盘的正中央。然后，他看向顾远舟，指了指那块泥。
“来，把手放上去。”
顾远舟的心猛地一跳。他依言上前，伸出右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轻轻按在了那块冰凉湿润的陶土上。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陶土的瞬间！
一股强烈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百倍的“预见”洪流，毫无征兆地、狂暴地冲进了他的脑海！
这一次，不再是零碎的片段！
他仿佛被拉入了一个无比真实的幻境：
场景一： 他坐在楼下那张旧书桌前，窗外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书店里却温暖如春，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平静的心跳。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女孩跑进来躲雨，怯生生地看着他。他放下书，温和地笑了笑，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毛巾和一本彩色的童话书。女孩眼中的恐惧消失了，蜷缩在旁边的旧沙发里，安静地翻看起来。
场景二： 他站在拉坯机前（就在此刻这个位置），双手沾满泥浆，专注地拉制一个陶罐的坯体。汗水从额头滑落，但心中充满创造的喜悦和宁静。林薇在旁边的工作台上，正小心翼翼地给一个烧好的茶杯描绘着青花图案，神情专注而柔和。乐乐坐在地板上，用一小块陶土笨拙地捏着小动物，咯咯地笑着。
场景三（恐惧）： 书店里冷冷清清，一个顾客也没有。货架上落满灰尘。银行的催缴单像雪片一样堆在桌上。林薇满脸憔悴和绝望，抱着哭泣的乐乐。他颓然地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却空空如也的双手，巨大的失败感和羞耻感几乎将他吞噬。窗外，那盏昏黄的灯，熄灭了。
三个场景，两个温暖而充满希望的未来，一个冰冷绝望的失败结局！如同快镜头般在他脑中疯狂切换！尤其是第三个失败场景带来的恐惧和羞耻感，无比真实，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不——！”顾远舟在幻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下意识地想把手从陶土上抽回来！他害怕看到那个失败的结局！
“稳住！”老周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幻境的迷雾！一只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重重地按在了顾远舟想要退缩的手背上，将他的手死死按在那块冰凉的陶土上！
“看着它们！”老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看着你心里的火！看着你想要的活法！也看着你害怕的深渊！看清楚！然后告诉我，你选哪条路？！”
巨大的压力从手背传来，混合着陶土的冰凉和幻境中强烈的情绪冲击，让顾远舟浑身剧震！他痛苦地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前交替闪现着那盏温暖的灯、林薇描绘青花的侧脸、乐乐捏泥巴的笑声…以及那冰冷熄灭的灯、妻子绝望的眼神、自己沾满泥污的空手…
恐惧像潮水般冲击着他！放弃吧！回去找个安稳工作！别赌了！那个声音在心底尖叫！
但就在这恐惧的顶点，林薇在医院强撑的疲惫脸庞、老周平静喝药的清瘦身影、乐乐抱着童话书时纯真的眼神…这些画面，如同黑暗中不灭的星辰，骤然亮起！
“我选…灯亮着的那条路！”顾远舟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泪水和决绝的光芒，嘶声喊道，“就算前面是深渊，我也要闯过去！为了你们！也为了…我自己心里那点还没灭的火！”
就在他喊出这句话的瞬间！
他掌心紧贴着的陶土，突然传来一阵灼热！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泥土深处涌出，烙印在他的皮肤上！
幻境如潮水般退去。
顾远舟大口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惊魂未定地看向自己的右手。
掌心下，那块深褐色的陶土依旧冰凉湿润。
但当他颤抖着缓缓抬起手时——
他的右手掌心正中，赫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微微凹陷的印记！
那印记的形状…竟然和他“预见”幻境中，楼下书店门口那块无字招牌上刻着的、线条朴拙的书本图案，一模一样！
印记微微泛红，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感，仿佛刚刚烙印上去，又仿佛早已存在，只是此刻才被唤醒。
老周看着顾远舟掌心那个清晰的印记，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释然，有欣慰，也有一丝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好…”他缓缓松开按住顾远舟的手，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本心之印…成了。”
“从今往后，这盏灯，这满屋子的老朋友，还有这点揉泥巴的手艺…就托付给你了。”
“守书人…顾远舟。”
(第十章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