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溝底是黏膩的淤泥和腐爛的雜物,他蜷縮在裡面,牙關不受控制地磕碰,身體抖得像寒風中最後一片枯葉。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幾乎窒息。他聽著外面猙獰的陌生語言、零星的槍聲和漸漸遠去的哭喊,一動不敢動。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死寂。

他從臭水溝里爬出來,渾身污泥,踉蹌著走到爹娘身邊。

他試圖去合上爹的眼睛,那眼皮卻倔強地不肯閉上。他想哭,喉嚨裡卻像塞滿了滾燙的沙子,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個下午,那個因為上山割草而僥倖活下來的下午,成為他一生無法癒合的創口,負罪的烙印,從此深深刻在他的靈魂裡。——“要是當年我沒上山割草就好了……”

(1940年代中後期)

故鄉已成煉獄。

他像一縷遊魂,在荒野裡漫無目的地走著,啃樹皮,挖草根,喝泥坑裡的髒水。

然後,在一條結着薄冰的河邊,他被一根粗糙的麻繩套住,拖進了一支隊伍。

抓壯丁的人像驅趕牲口一樣,把他們這些面黃肌瘦的青年捆成一串,走向未知的前方。

軍隊的生活是另一種噩夢。

無休止的行軍,腳上的血泡磨破了一層又一層,和破爛的草鞋黏在一起。

吃的永遠是發霉的米混合着砂石的“八寶飯”,餓極了連綁腿的皮帶都煮了吃。

炮火轟鳴時,大地都在顫抖,身邊剛剛還在一起哆嗦的同伴,下一秒就可能被彈片撕碎,溫熱的血肉濺他一身。

他學會了像土撥鼠一樣趴在彈坑裡,學會了在死人堆裡裝死,學會了麻木地看着生命以各種慘狀消逝。

恐懼已經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

一次激烈的交火後,他所在的連隊被打散了。

他趁著夜色和混亂,沒命地逃,鑽進山林,像一隻受驚的兔子,只憑着本能往遠離槍聲的方向跑。

不知跑了多久,他癱倒在一條河灘的亂石後面,肺像破風箱一樣拉著。

就在那裡,他看見了她。

一個女人,蜷縮在石縫裡,頭髮乾枯如草,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乾裂出血口子。她的左腿腫脹得嚇人,傷口潰爛,流着黃綠色的膿水,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她閉着眼,氣息微弱,眼看就要不行了。

他看着她,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猶豫着,從貼身內衣里掏出僅有的一個,硬得像石頭,揣了不知道多久,捨不得吃的雜糧窩窩頭。

他掰開,將稍大的一半,小心翼翼地遞到她的嘴邊。

女人緩緩睜開眼睛,那眼睛很大,卻空洞無神。

她看了看窩窩頭,又看了看他,遲疑了一下,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微微張開了嘴。他一點點地掰碎,餵她吃下。

喝了點河水後,她恢復了一點精神。

他不會說話,她也很少開口。他背起她,她輕得就像一捆乾柴。他們就這樣,一對沉默的難民,混在零星逃荒的人流裡,跌跌撞撞,憑着模糊的記憶,竟然真的掙扎着回到了那片飽經蹂躪的故土。

廢墟之上,兩個瀕死的靈魂,靠着一點微不足道的溫情,奇蹟般地活了下來。

(1950年代初)

新的日月彷彿真的照進了這片苦難的土地。土改工作隊來了,敲着鑼鼓,給他們這些赤貧的農戶分了田,分了地主家浮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