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工作他做得很仔细，就像当年在钢厂做精密零件一样。粘到第一百零三页时，他看见页眉有秀芬用铅笔写的一行小字：“克利斯朵夫找到了他的音乐，我们呢？”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马建成抬起头，看见窗外黑沉沉的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他把粘好的书小心地放回箱子最底层，然后拿起那本《红楼梦》，摩挲着已经泛黄的封面。
雨越下越大。他听见有人在雨中奔跑，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再次被推开时，向前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几张湿漉漉的钞票。
“爸，”他的声音在发抖，“我把表卖了。”
马建成看着儿子。向前的手腕上果然空了，那块上海牌手表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还差多少？”马建成问。
“加上卖书的钱，一共...一百二。”向前的声音低了下去，“还差一千三百八。”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像眼泪一样挂在下巴上。但他没有哭，只是直直地看着父亲：
“明天我去找王老五，我跟他说，用我的卡车抵债。”
马建成的心猛地一沉。那辆东风卡车是向前全部的心血，是他辞去钢厂工作下海经商的全部本钱。
“不行。”马建成说，“车没了，你就什么都没了。”
“那怎么办？”向前突然提高声音，“等着他们来卸我的腿吗？”
他冲进屋里，开始翻找其他可以变卖的东西。收音机、电风扇、秀芬留下的缝纫机...他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堆在屋子中央，像一座小小的坟。
“这些...这些应该还能卖点钱...”向前喘着粗气，眼睛通红。
马建成默默地看着。当向前把手伸向墙上挂着的结婚照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够了！”
向前的手停在半空。他回过头，看着父亲一步步走过来。
“明天，”马建成说，“我去赊个书柜。”
向前愣住了：“什么？”
“带锁的书柜。”马建成的声音很平静，“把剩下的书锁起来。”
有一瞬间，向前脸上闪过一种近乎崩溃的表情。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
“爸，”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你是不是疯了？我们现在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你还要保护这些破书？”
马建成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墙边，把那张结婚照取下来，小心地擦去上面的灰尘。照片上，年轻的秀芬依偎在他身边，笑容温婉。
“你妈说过，”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妻子的脸庞，“人这一辈子，总要守住点什么。”
向前怔怔地看着父亲，然后猛地转身，一拳砸在墙上。
雨还在下，敲打着这个难以入眠的夜晚。筒子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只有马建成家的窗口还亮着。
在那盏昏黄的灯光下，一个老人抱着一本书，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个孤独的守望者。
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王老五正在灯下打算盘。算珠噼里啪啦地响着，像这个时代急促的心跳。
一千五百块，三分利。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却足以压垮很多人的生活。
雨声中，隐约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那是开往南方的列车，载着无数个像向前一样的年轻人，奔向未知的机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