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76,刁难
一九七六年,十月。秋深,寒意料峭。
东北,红星第三机械厂,第三车间,像一头蛰伏在灰蒙蒙天地间的钢铁巨兽。人还未走近,那沉闷而巨大的轰鸣便已钻进耳膜,震得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车间的墙壁是用粗糙的红砖砌成的,高大却压抑。墙上贴着早已褪色、边缘卷曲的标语——“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白底红字,曾经鲜艳,如今却像这个疲惫的时代一样,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油污和灰尘。
陆明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肘部和膝盖处打着深色补丁的劳保工装,站在一台老式车床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冷却液的刺鼻气味,以及无数工人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水和烟草的体味。巨大的天车在头顶的工字钢轨道上缓缓移动,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随时会散架。传送带永无休止地滚动,将半成品的零件运往下一个工序,机器的轰鸣则像永不停歇的潮水,试图将每个独立个体的声音和思想彻底淹没、吞噬。
他低着头,正用一把扳手,小心翼翼地校准着一个零件的公差。他的动作很标准,甚至带着一种超越这个车间里所有老师的、难以言喻的精准和流畅。那是一种深刻理解机械原理后,融入肌肉记忆的从容。但在这片喧嚣与混乱之中,他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石头,沉默,且毫无存在感。工友们大多聚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高声谈论着厂里的八卦或是昨晚的广播新闻,没有人主动靠近他这片无形的“隔离区”。
他的身份,是“候补技术员”,但他的家庭成分,是“需要改造的对象”。他的父亲,一位曾经留学海外、满怀报国热情归来的工程师,在数年前的运动中被定性为“反动学术权威”,下放至遥远的西北农场,音信全无。这顶“黑五类子女”的帽子,如同原罪,牢牢扣在他的头上,让他在这个集体至上的环境里,寸步难行。
穿越过来已经三个月了。从最初灵魂撕裂般的恍惚与不适,到如今被迫接受现实,陆明远——这个躯壳里装载着的,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顶尖工业博士的灵魂——已经逐渐熟悉了这里的规则。弱肉强食,捧高踩低,在这里被赋予了更革命、更冠冕堂皇的理由。
“陆明远!”
一声粗鲁的吆喝像鞭子一样抽过来,精准地打破了属于他的一小片宁静。
生产组长刘胖子腆着凸出的肚子,背着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了过来。他本名刘福贵,但因为体型和嗓门,工友们私下都叫他“刘大炮”,这炮口,十有八九是对着陆明远这种“成分不好”的软柿子开的。
“磨磨蹭蹭干什么呢?看看日头,啊,看看表!今天的生产任务完不成,影响了全厂的大局,你小子担待得起吗?”刘胖子叉着腰,腆起的肚子几乎要顶到陆明远的工作台上,唾沫星子伴随着他的吼声,肆无忌惮地喷洒出来。
陆明远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深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到丝毫这个年龄青年应有的惶恐或愤怒。“刘组长,我在按技术规程操作,确保加工精度。”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