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辰时正,沈府正厅。

香烛的气息愈发浓郁,与女眷们衣袂间飘散的冷香、暖炉中银霜炭无烟无味的炽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微醺的暖融。宾客已然到齐,按照亲疏尊卑各自落座,锦衣华服,珠翠环绕,低声的谈笑与寒暄如同潮水般在宽敞的厅堂内起伏。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那铺着大红遍地金缠枝莲纹桌帷的主位方向。

沈知意由赞者引领,踩着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一步步走向厅堂中央。她微垂着眼睑,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有长辈的慈爱,有同龄人的艳羡,亦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打量货物般的审视。她强迫自己忽略后者,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集中在即将到来的仪式上。

父亲沈擎端坐主位。他年近五旬,常年的军旅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威严与刚毅。但此刻,看着盛装而来的女儿,他那双惯看沙场血色的锐利眼眸里,难得地漾开了一丝极为浅淡的、属于父亲的温和。他昨日才从边关快马加鞭赶回,甲胄未冷,便换上了这身象征超一品武将身份的紫色麒麟常服,只为不错过女儿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

母亲林氏坐在下首,眼眶依旧泛着激动的红晕,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看着女儿,目光中有骄傲,有欣慰,更有一种雏鸟即将离巢的不舍与复杂。她身旁坐着的是沈知意的姑母、婶母等一众女眷,皆是一脸与有荣焉的喜色。

赞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宗室老夫人,声音庄重而舒缓,唱诵着古奥的祝词。沈知意依言跪在早已备好的蒲团上,柔软的锦缎触感隔着薄薄的采衣传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平复下来。

流程一项项进行。初加,次加,三加。发笄,发簪,钗冠。每一次变换,都伴随着赞者不同的祝词,象征着少女从懵懂走向成熟,从承欢膝下到即将承担起家族联姻、相夫教子的责任。钗冠戴上头顶的那一刻,沉甸甸的,不仅仅是金玉的重量,更是一种无形的、名为“规矩”与“命运”的枷锁,悄然落下。

沈知意微微抬眼,视线飞快地扫过宾客席。她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陆宴舟作为未婚夫,今日理应到场观礼。他会在哪里?是站在父亲身后,还是隐在宾客之中?不知他看到她戴上钗冠的模样,会作何感想?是否如他昨夜所言,觉得她“长大了,更美了”?

心头那份因仪式而生的庄重与忐忑,在想到他时,又悄然掺入了一丝隐秘的甜。她甚至分神去想,他承诺的“惊喜”,会以何种方式,在何时出现?

就在赞者高唱“礼成——”,沈知意准备聆听最后训诫,那支象征婚约的碧玉簪即将由父亲亲手为她簪上的前一刻——

异变,陡生!

“轰——!!!”

一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悍然炸碎了满堂的祥和与乐音!

沈府那两扇象征着将军府威严与荣耀的、厚重无比的朱漆镶铜钉大门,竟被人从外面以一股无可抗拒的蛮力猛地撞开!门栓断裂的声音刺耳无比,沉重的门板狠狠撞在两侧墙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凛冽的寒风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的雪粒子,瞬间呼啸着灌入暖意融融的厅堂!悬挂的红色帷幔被狂风扯得疯狂舞动,靠近门口的几盏宫灯“噗”地几声骤然熄灭,宾客席上的杯盘碗碟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流掀翻,清脆的碎裂声此起彼伏!

“啊——!”

女眷们惊恐的尖叫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骤然响起,又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戛然止住。男宾客们亦是骇然变色,纷纷起身,有的下意识地后退,有的则惊疑不定地望向门口。

暖融馨香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肃杀之气!

沈知意跪在蒲团上,被这巨响震得耳膜嗡鸣,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惊愕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洞开的大门外,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阴沉下来,灰蒙蒙的云层低垂,鹅毛般的雪片正密集地飘落。而在那片风雪构成的灰白背景中,一队身着玄色铁甲、腰佩制式长刀的禁军,如同鬼魅般无声而迅疾地涌入!他们动作整齐划一,面容冷硬如铁,眼神锐利如鹰,瞬间便以某种训练有素的阵型,控制了厅堂的所有出口,将满堂宾客连同主家一起,隐隐包围了起来!

甲胄碰撞的铿锵声,皮靴踏地的沉闷声响,取代了原先的丝竹管弦,成为这空间里唯一的主旋律。肃杀之气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在这一片玄甲之中,一道身影格外刺眼。

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官服,并非陆宴舟平日所穿的殿前司都指挥使服色,而是更高品级的、象征着司法与缉捕权力的御史台或是刑部高官服饰。官服之上,隐隐以银线绣着狰狞的獬豸图案。他身姿依旧挺拔,面容依旧俊朗,甚至比昨夜月色下更多了几分迫人的官威。

是陆宴舟。

他手持一卷明黄色的绢帛,步履沉稳,一步步踏入这混乱死寂的厅堂。雪花落在他肩头、官帽上,迅速融化成冰冷的水渍,却丝毫未能减弱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寒意。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缓缓扫过全场,最终,越过无数惊惶失措的面孔,精准地、毫无温度地,落在了依旧跪在蒲团上、钗冠微斜、满脸难以置信的沈知意身上。

那一刻,沈知意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昨夜还与她温言软语、许诺未来的男人,看着他此刻冰冷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手中那卷代表着至高皇权、却也可能带来毁灭的圣旨。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钻入她的脑海,让她四肢百骸瞬间冰凉。

不……不可能……

“圣旨到——”

陆宴舟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厅堂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那声音,彻底击碎了沈知意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沈擎,接旨。”

满堂宾客,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高官显贵,在听到“圣旨”二字的瞬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哗啦啦跪倒一片。方才的喧闹惊恐,此刻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风雪的呜咽,和彼此间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沈擎,这位历经沙场、见惯生死的老将,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脸上并没有出现太多的慌乱。他缓缓站起身,动作甚至称得上从容。他推开试图上前搀扶的管家,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紫色麒麟服,然后,一步步走到厅堂中央,撩起衣摆,对着陆宴舟手中的圣旨,沉稳地跪了下去。

“臣,沈擎,接旨。”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在这死寂的厅堂里回荡。

陆宴舟展开圣旨,目光落在明黄的绢帛上,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镇国大将军沈擎,身受国恩,不思报效,反生异心,暗通北狄,泄露军机,致使边关战事失利,将士枉死,社稷动摇!罪证确凿,天地不容!着,即褫夺沈擎一切官职爵位,锁拿入天牢候审!沈氏满门,无论主仆,一并收押,择日……问斩!钦此——!”

“通敌叛国”!

“满门抄斩”!

这八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厅堂内轰然炸响!

“不——!冤枉!老爷冤枉啊!!”母亲林氏第一个崩溃哭喊出来,声音凄厉,试图扑向沈擎,却被身旁的嬷嬷死死拉住。

“爹!!”沈知意终于从极致的震惊和麻木中回过神,她猛地从蒲团上站起,头顶沉重的钗冠因她的动作而歪斜,几缕发丝散落下来,贴在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颊旁。她想要冲过去,却被不知何时靠近的两名禁军面无表情地拦住。

满堂宾客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抽气声、不敢置信的低呼声交织在一起。沈将军通敌?这怎么可能?!他镇守边关数十载,让北狄闻风丧胆,怎会突然就成了叛国逆贼?!

沈擎跪在地上,背影挺直如山岳。他甚至没有出声辩驳,只是在陆宴舟念完圣旨的瞬间,深深地叩首下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臣……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近乎悲壮的平静。

陆宴舟合上圣旨,冷漠的目光扫过沈擎,然后转向周围的禁军,轻轻一挥手。

“拿下。”

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禁军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将沈擎从地上拽起。沉重的铁链“哗啦”一声,锁住了那双曾挥斥方遒、保家卫国的臂膀。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直刺骨髓。

“爹——!”沈知意看着父亲被铁链加身,看着他那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侧脸,看着他那沉痛却依旧不失威严的眼神,心如同被撕裂般疼痛。她拼命挣扎,想要冲破禁军的阻拦,泪水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陆宴舟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玄色的官靴踏在狼藉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踩在沈知意的心上。他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眼前的少女,一身华丽的大红采衣,本该是今日最耀眼夺目的存在,此刻却钗横鬓乱,脸色惨白如纸,泪水冲花了精致的妆容,只剩下无尽的惊恐、茫然和破碎。那双他曾无比喜爱的、清澈明亮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滔天的巨浪,是难以置信,是锥心的痛苦,是无声的质问。

沈知意仰着头,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透过他那张冷硬的面具,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破碎而绝望:

“陆宴舟……你骗我……你昨夜……你昨夜还说,等及笄礼一过,就……就娶我……”

她的及笄礼,她期盼已久的成人礼,竟成了她沈家的灭门之日?她最深爱的人,亲手为她送上了这份“贺礼”?

陆宴舟垂眸看着她,那双曾盛满星子与温柔的眼,此刻幽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室外带来的寒意,指腹却奇异地带着一丝并不真切的暖意,轻轻擦过她眼角不断滚落的泪珠。

他的动作,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

然而,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比这冬日的风雪更加刺骨冰寒:

“知意,”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安抚,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也落入周围几个能听见的人耳里,“别怕。”

他顿了顿,目光锁住她绝望的眼眸,一字一句,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她最后一点妄想和希望,彻底凌迟:

“我会,保住你。”

保住你……

在这满门抄斩的圣旨下,在她父亲被铁链锁拿、母亲崩溃哭喊、族人仆从即将沦为阶下囚的炼狱之中,他对她说……保住她?

沈知意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看着他依旧平静无波的眼神,听着他那句“别怕,我会保住你”,突然间,一种极致的荒谬和讽刺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悲伤和痛苦。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爱了整整一个年少时光的男人。

然后,她扯了扯嘴角,极轻、极缓地,笑了起来。

低低的,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笑声,带着无尽的凄凉和绝望,在死寂的、只剩下风雪呜咽的厅堂里,幽幽地回荡开来。

比哭,更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