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笑声,像冬日枯枝被寒风刮断的脆响,带着一种支离破碎的凄厉,在死寂的厅堂里盘旋,刺痛了每个人的耳膜。

沈知意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凶,混合着颊上晕开的胭脂,划出两道狼狈而绝望的痕迹。她看着陆宴舟,看着这个前一晚还在月光下对她许下白头之约的男人,此刻却穿着象征司法与刑罚的獬豸官服,亲手将她推入无间地狱。

“保住我?”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陆宴舟……你用我沈家满门的血……来保住我?”

她的目光,不再是方才的惊恐与茫然,而是骤然凝聚起的、淬了冰的恨意,如同两把冰锥,狠狠刺向陆宴舟。

陆宴舟擦着她眼泪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那指尖传来的细微颤抖,不知是源于她,还是源于他自己。但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她这锥心刺骨的质问,早已在他预料之中,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虚假的温柔从未存在过。他转过身,不再看她那张布满泪痕和恨意的脸,对着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军,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与权威:

“全部锁拿,押入诏狱,等候发落。反抗者,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他吐得清晰而冷酷,如同冰珠子砸落在金砖地上。

命令一下,场面瞬间失控。

禁军们如同得到了信号的猎犬,粗暴地行动起来。他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粗重铁链,两人一组,毫不留情地将沈府的男丁、女眷、甚至年迈的仆从,一一锁住双手。哭嚎声、哀求声、挣扎声、铁链碰撞的哗啦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厅堂,将先前那庄重喜庆的氛围撕扯得粉碎。

“老爷!老爷冤枉啊!”林氏哭喊着,发髻散乱,珠翠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她拼命想扑向沈擎,却被一名禁军狠狠推开,踉跄着跌倒在地,被另一人粗暴地拽起,冰冷的铁链立刻缠上了她保养得宜的纤细手腕。

“娘——!”沈知意看到母亲受辱,心如刀绞,想要冲过去,却被身后的禁军死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像货物一样被拖拽,那绝望空洞的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姐姐!救我!姐姐!”年仅十岁的庶妹沈知微,吓得浑身发抖,哭喊着向她伸出小手,却被一个满脸横肉的禁军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铁链毫不怜惜地扣上那细弱的手腕,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放开她!她还是个孩子!”沈知意嘶声力竭地喊道,挣扎得更加剧烈,指甲在禁军坚硬的臂甲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却撼动不了分毫。

她的姑母、婶母、堂兄弟姐妹……那些方才还带着笑容向她道贺的亲人,此刻都沦为了阶下囚,在惊恐的哭喊和绝望的挣扎中,被一条条冰冷的铁链串联起来,如同待宰的羔羊,被无情地驱赶向门外那片风雪肆虐的天地。

沈擎自始至终没有再开口。他被两名身材高大的禁军一左一右押着,铁链深陷进他紫色的麒麟常服里。他没有回头看哭嚎的妻子,没有看绝望的女儿,只是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沉稳地向外走去。经过陆宴舟身边时,他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目光平视前方,仿佛身边这个一手造成沈家惨剧的人,只是一团空气。

那是一种无声的、极致的蔑视。

陆宴舟的唇角似乎抿紧了一瞬,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冷漠地注视着这场由他主导的抄家惨剧。

宾客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有些人面露不忍,别过头去;有些人则眼神闪烁,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或是明哲保身的算计。昔日门庭若市的将军府,此刻只剩下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很快,厅堂里的人被清空了大半,只剩下满地狼藉——翻倒的桌椅、碎裂的瓷器、踩脏的锦垫、还有那支掉落在地、已经断成两截的碧玉簪。

沈知意被两名禁军反剪着双手,铁链的冰冷透过薄薄的采衣,直刺肌肤。她不再挣扎,也不再哭喊,只是死死地盯着陆宴舟的背影,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和在那灰烬深处,悄然燃起的、幽冷的恨火。

一名禁军队长上前,对陆宴舟躬身行礼:“大人,沈府上下共计一百三十七口,已全部羁押。府邸如何处置?”

陆宴舟的目光淡淡扫过这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如同鬼蜮的厅堂,最终落在那断裂的玉簪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查封。”他吐出两个字,毫无温度,“所有财物登记造册,充入国库。”

“是!”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低级内侍服饰的太监,冒着风雪,小跑着进来,凑到陆宴舟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陆宴舟听完,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下,然后转过身,再次走向沈知意。

他挥手让那两名押着沈知意的禁军退开几步。

沈知意失去支撑,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采衣凌乱,钗冠歪斜,发丝披散,脸上泪痕未干,模样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倔强地、带着刻骨的恨意,盯着他。

陆宴舟站在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得她能闻到他官服上沾染的、外面风雪的清寒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皇宫大内的龙涎香。

他低头看着她,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皇上有旨,沈氏女知意,暂不押入诏狱。”

沈知意瞳孔猛地一缩。

不押入诏狱?为什么?

她猛地想起他刚才那句“保住你”。难道……

不!绝不可能!圣旨上明明写着“满门抄斩”,“择日问斩”!皇上怎么会单独对她网开一面?除非……

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上了她的心脏。

除非,这本身,就是一场交易?一场用她沈家满门的性命,换取他陆宴舟锦绣前程,以及……保住她一条性命的,肮脏交易?

陆宴舟没有理会她眼中翻腾的惊疑与更深沉的恨意,继续用那种平静到令人发指的语气说道:“我会安排你去一个地方,暂时住下。”

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记住,”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活着。”

说完这两个字,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向外走去。玄色的官袍下摆在风中扬起一道决绝的弧线,很快便消失在漫天风雪和那群玄甲禁军的簇拥之中。

活着?

沈知意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冷漠离去的背影,听着身后母亲和妹妹被拖远时那逐渐微弱的哭喊,感受着这瞬间变得空荡死寂、如同坟墓般的府邸。

活着?

在这家破人亡,亲人尽失,被挚爱亲手推入深渊之后,他让她……活着?

那两名禁军再次上前,这一次,动作似乎不再像之前那般粗暴,但依旧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一左一右“请”着她,向府外走去。

沈知意没有反抗,任由他们带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积雪上,走向那未知的、黑暗的命运。

经过门槛时,她下意识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厅堂内,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席卷过。只有那个缠枝莲纹的紫铜熏炉还歪倒在地上,炉中的水沉香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寒风卷着雪花,呼啸着灌入,将最后一点温暖的余烬,也彻底吹散。

别怕?

我会保住你?

活着?

沈知意缓缓转过头,看向前方那辆等候着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青篷马车,苍白的唇边,勾勒出一抹比冰雪更冷的、绝望到极致的弧度。

陆宴舟,这就是你……保住我的方式吗?

用我全族的鲜血,铸就你的青云路,然后,将我打入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活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