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篷马车在积雪覆盖的街道上辘辘前行,车轮碾过冻硬的路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车厢内没有暖炉,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透过单薄的车壁,侵袭着沈知意早已冰凉的身体。

她蜷缩在角落,身上依旧穿着那套华丽却已凌乱不堪的及笄采衣。大红金线的缠枝牡丹,在昏暗颠簸的车厢内,呈现出一种黯淡的、近乎狰狞的色彩。钗冠早已不知在挣扎中掉落何处,墨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隔绝了窗外偶尔透入的、雪地反射的惨白光线。

她没有哭,也没有动,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只有那双隐在发丝后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没有焦距地望着晃动的车壁。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方才炼狱般的场景——父亲被铁链锁拿时挺直的背影,母亲跌倒在地时绝望的眼神,妹妹哭喊着“姐姐救我”的稚嫩嗓音,还有满堂宾客或惊恐或冷漠的面孔……最后,定格在陆宴舟那张冰冷无波、说出“别怕,我会保住你”的俊脸上。

“保住你……”

这三个字,像带着倒钩的毒刺,深深扎进她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淋漓的鲜血和刻骨的剧痛。

他怎么敢?他怎么能在亲手将她推入深渊之后,还用那样一副施恩般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

马车似乎拐入了一条更为僻静的道路,颠簸减轻了,外界的喧嚣也几乎听不见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车帘被从外面掀开,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沈知意打了个寒颤。她抬起眼,透过散乱的发丝看向外面。

天色愈发阴沉,大雪依旧未停。眼前是一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宅院,青砖灰瓦,门楣低矮,两扇黑漆木门紧闭着,门口连个石狮子都没有,只有两个穿着普通棉袍、但眼神精悍、身形挺拔的男子像门神般一左一右守着。见到马车停下,其中一人上前,沉默地对驾车的禁军队长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落在了车厢内的沈知意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漠。

“沈姑娘,请下车。”禁军队长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感情。

沈知意没有动弹。她只是看着那扇黑漆门,仿佛那是一只蛰伏在风雪中的巨兽,张开了漆黑的口,等待着将她吞噬。

另一名守卫似乎有些不耐,上前一步,伸手似乎想将她拽下来。

“别碰我。”

一个嘶哑的、几乎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从沈知意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冰冷。

那守卫的手顿在半空,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禁军队长。

禁军队长皱了皱眉,终究没再让人用强。

沈知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那寒意直冲肺腑,让她混沌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瞬。她用手撑着冰冷的车厢壁,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冰冷而麻木僵硬,每动一下都像是踩在针尖上。采衣繁复的裙摆绊住了她的脚,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却倔强地用手扶住车门,稳住了身形。

她不能倒。

至少,不能倒在这些人的面前。

她挺直了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脊背,无视那两名守卫审视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下了马车。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她赤脚踩在积雪上——采履不知何时也遗落了——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几乎要颤抖起来,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失控的战栗。

禁军队长对那两名守卫交代了几句,便驾着马车迅速离去,消失在茫茫雪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名守卫上前,推开了那扇黑漆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沈姑娘,请。”他的语气依旧平板。

沈知意抬步,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彻底隔绝了她与过去那个世界的所有联系。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标准的二进格局。庭院里也积了雪,几株耐寒的灌木和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在风雪中静立。院子收拾得倒是干净,但处处透着一股长期无人居住的清冷和刻意维持的简朴。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扫出了仅供一人通行的宽度,通向正房和东西厢房。

一切都静悄悄的,除了风雪的呜咽,再听不到别的声音。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座……精致的坟墓。

“沈姑娘,日后您就住在这里。”那名引她进来的守卫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东厢房是您的住处,日常用度会有人按时送来。没有允许,不得踏出此门半步。”

他的话语简洁,却明确地划定了她的身份——囚徒。

沈知意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个院子,扫过那高高的、似乎无法逾越的围墙,最后落在东厢房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她迈开脚步,踩着冰冷的石径,走向那间即将囚禁她的牢笼。

推开东厢房的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算小,陈设也一应俱全——一张拔步床,一张梳妆台,一套桌椅,甚至还有一个书架和一张贵妃榻。只是所有的家具都半新不旧,样式普通,像是临时凑合来的。床上铺着素色的被褥,看起来干净,却冰冷没有一丝人气。

窗户紧闭着,糊着厚厚的高丽纸,将本就昏暗的天光遮挡得更加严实,只在窗棂上投射出模糊的光影。

这里,就是陆宴舟为她准备的,“保住”她的地方。

沈知意走到房间中央,环视着这间囚室。采衣上冰冷的雪粒开始融化,浸湿了衣料,黏腻地贴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赤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脚踝向上缠绕。

她走到梳妆台前,那面模糊的铜镜里,映出一个鬼魅般的身影——脸色惨白,双眼红肿,头发凌乱,一身狼狈不堪的红色礼服,像极了话本里那些含冤而死的女鬼。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上镜面,抚过镜中那个陌生的、破碎的自己。

然后,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刮过冰凉的铜镜,发出“刺啦”一声尖锐的声响。

恨意,如同被压抑许久的岩浆,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那层名为“震惊”和“痛苦”的脆弱外壳,汹涌地喷薄而出!

不是对那高高在上的皇权,不是对那些落井下石的宾客,甚至不全是对于那些粗暴执行命令的禁军。

所有的恨意,最终都清晰地、尖锐地指向了一个人——陆宴舟!

是他!是他亲手撕碎了她的幸福,摧毁了她的家族,将她从云端打入泥沼!是他用最温柔的话语,做出了最残忍的事情!是他,在她心口插上最深的一刀后,还假惺惺地告诉她“别怕”,为她安排了这座不见天日的囚笼!

“保住我……”她对着镜中那个破碎的影子,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陆宴舟,你就是这样……保住我的?”

她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扫过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那冰冷的床榻,那厚重的窗户,那紧闭的房门……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她如今的处境,无一不在嘲笑着她过往的天真和愚蠢。

她走到窗边,用力推了推窗户。窗户从外面被什么东西钉死了,纹丝不动。她又冲到门边,拉拽房门。房门同样被从外面锁住,只有底部一个仅容碗碟通过的小小活板。

哈……哈哈……

沈知意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没有再笑,也没有再哭。只是将脸深深埋入屈起的膝盖中,采衣那冰凉湿濡的布料紧贴着她的皮肤。

外面,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着门窗,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她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和那在无边黑暗中,疯狂滋长的、名为仇恨的种子,正悄然破土,伸展出带着剧毒的藤蔓,将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紧紧缠绕。

活着?

陆宴舟,如你所愿。

我会活着。

活着……记住这血海深仇。

活着……看着你,如何为你今日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冰冷的泪水,终于再次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