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衣婆子离开后,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们身上那股市井的、略带汗味的气息,与这囚室的清冷死寂格格不入。沈知意穿着那身粗糙的月白棉布衣裙,站在房间中央,只觉得那布料摩擦着皮肤,每一寸都在提醒她如今的处境——一个被剥去了华服、身份甚至尊严的囚徒。
她缓缓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的人影,让她感到一阵陌生。苍白的脸,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泛着白。几日未曾好好梳洗,发丝干枯凌乱,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身上那套素净得近乎寒酸的衣裙,更是将她衬得如同一抹游魂,失去了所有鲜活的色彩。
只有那双眼睛。
不再是前几日的空洞死寂,也不再是面对陆宴舟时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烈恨意。此刻,那双眼眸深处,是一种沉静下来的、冰冷的幽光,像深潭底部凝结的寒冰,映不出丝毫暖意,只余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抬手,轻轻拂开颊边一缕干枯的发丝。指尖触碰到脸颊,是一片冰凉的肤感。
这就是现在的她。沈知意,叛国将军之女,陆宴舟见不得光的禁脔。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她的目光,落在了镜台角落。那里,除了一个空置的、半旧的梳妆匣,还放着一把木梳,梳齿间甚至缠绕着几根不属于她的、花白的头发,显然是这屋子前主人或是临时收拾的下人遗落下的。
没有胭脂水粉,没有珠钗首饰。陆宴舟让人送来了衣物,却独独“忘记”了这些女子梳妆必备之物。是他真的疏忽了?还是他刻意为之,想要彻底磨灭她作为“沈家嫡女”的一切印记,让她安于这素面朝天的囚徒生活?
沈知意拿起那把木梳,梳齿粗糙,甚至有一两根已经断裂。她尝试着梳理自己打结的长发,动作生疏而僵硬。从前,这些事都有云舒云卷代劳,她只需安坐镜前便可。如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家大小姐,也要学着自理这最基本的仪容。
发丝被粗暴地扯动,带来细微的疼痛。她抿着唇,一声不吭,只是固执地、一下下地梳理着。仿佛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能够让自己更快地适应这现实的残酷。
梳理通顺,她看着镜中依旧凌乱的自己,沉默片刻,开始尝试着自己绾发。她回想着云舒平日为她梳头的步骤,手指笨拙地将长发拢起,试图挽成一个最简单的发髻。然而,失去簪钗的固定,那松散的发髻几次三番地滑落,墨黑的发丝垂落肩头,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无能。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伴随着那无法掌控自己头发的挫败,再次涌上心头。她连自己的头发都打理不好,又如何能在这绝境中寻得一线生机?
她放下木梳,双手撑在冰冷的镜台上,微微喘息。镜中那张苍白疲惫的脸,与记忆中那个明眸善睐、笑靥如花的少女重叠,又迅速分离,裂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并非送饭的守卫,也不是粗使的婆子,那脚步声沉稳而规律,带着一种她如今已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撑在镜台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陆宴舟。
他又来了。
钥匙开锁的声音响起,房门被推开。依旧是一身深色常服的陆宴舟走了进来,他身上似乎还带着外面清冷潮湿的空气。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站在镜前的沈知意身上。
他的视线,先是扫过她身上那套月白色的棉布衣裙,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像是满意,又像是一种更复杂的审视。随即,他的目光上移,落在了她披散的长发和那略显狼狈、试图绾发却失败了的痕迹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反手关上门,缓步走了过来。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让沈知意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她强迫自己站定,只是微微侧过身,避开了他直接的注视,目光落在模糊的镜面上,看着镜中他逐渐走近的身影。
陆宴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处停下。他的目光透过镜面,与她对视。
“看来,新送来的衣物,还算合身。”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沈知意没有回答。合身?不过是蔽体而已。她难道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她的沉默,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视线,又落在了那把半旧的木梳和她披散的长发上。
“不会自己梳头?”他问,语气里听不出是关切还是嘲弄。
沈知意依旧抿紧嘴唇,不置一词。她会与不会,与他何干?难道他还指望她像从前一样,对他撒娇,让他帮忙吗?
陆宴舟静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越过她的肩头,拿起了镜台上那把木梳。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得上从容,但沈知意在他手指触碰到木梳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
他想做什么?
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抗拒感让她几乎要立刻挥开他的手!但她死死咬住了牙关,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她不能激怒他,至少现在不能。她还需要从他这里,获取信息,哪怕只是一星半点。
她僵硬地站在那里,感受着他站在她身后,那高大身影投下的、几乎将她完全笼罩的阴影。透过不算清晰的铜镜,她能模糊地看到他的动作。
他一手轻轻拢起她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另一只手拿着那把粗糙的木梳,竟是真的开始,一下下,为她梳理起来。
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熟练,甚至带着几分生疏和笨拙,显然从未做过这等事。梳齿划过头皮,偶尔会扯到打结的发丝,带来细微的刺痛。但他似乎很有耐心,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并未让她感到太多不适。
沈知意浑身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偶尔擦过她后颈肌肤的触感,冰凉,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他温热的呼吸,似乎也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耳廓。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恶心和荒谬!
这个男人,前一刻可以冷酷无情地宣判她家族的灭亡,将她囚禁于此;下一刻,却又可以做出这般……仿佛深情体贴的举动?
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一个可以随意摆弄、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的玩物吗?
镜子里,映出他低垂的眉眼,专注的神情,仿佛正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而她却只看到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和那隐藏在平静表象下、令人捉摸不透的算计。
他想要什么?用这种虚伪的温柔,来安抚她?来让她屈服?来让她忘记血海深仇?
真是……痴心妄想!
沈知意紧紧攥住了袖口,粗糙的棉布几乎要被她的指甲抠破。她强迫自己看着镜中这诡异的一幕,将每一分屈辱,每一丝恨意,都狠狠刻进心底。
陆宴舟似乎并未察觉到她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或者说,他并不在意。他只是耐心地、一下下地将她的长发梳理通顺,然后,尝试着为她绾发。
他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试图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然而,他显然并不擅长此道,尝试了几次,那发髻都松松垮垮,几乎要散开。
最终,他似乎是放弃了,只是用梳子将她的长发在脑后理顺,任由其披散着。
他放下木梳,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透过镜面,看着她的眼睛。
“这样,也好。”他低声说,声音近得仿佛就在她耳边,“省了麻烦。”
他的手掌温热,隔着薄薄的棉布,传递到她的肌肤上,却只让她感到一阵战栗般的寒意。
省了麻烦……
原来在他眼里,她连梳妆打扮,都是一种麻烦。
沈知意猛地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镜中那令人作呕的景象。
陆宴舟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按了一下,随即松开。
“沈家一案,三司会审,已有定论。”他忽然转换了话题,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冷漠,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三日后,午时,菜市口。”
沈知意霍然睁开了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三日后……菜市口……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亲耳听到这确切的、行刑的日期和地点时,那股灭顶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痛楚,还是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她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全靠双手死死撑住镜台,才勉强站稳。
她张了张嘴,想问问母亲,想问问妹妹,想问问那些族亲……他们呢?他们也会……
可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镜面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陆宴舟看着镜中她泪流满面、摇摇欲坠的模样,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翻涌了一下,又迅速沉寂下去。
“你父亲……求了我一件事。”他继续说道,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他希望,你能活着。”
沈知意猛地抬起头,透过泪眼,死死盯住镜中他冷漠的侧脸。
父亲……求他?
在她及笄礼前,父亲还曾拍着陆宴舟的肩膀,笑着说“我将意儿交给你了”。那时,是长辈对晚辈的托付,是带着欣慰和期许的。
而如今,这“求”,是何等的卑微,何等的……屈辱!
是为了保住她这条……早已不想独活的性命吗?
陆宴舟迎着她绝望而憎恨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所以,沈知意,记住你父亲的话。”
“好好活着。”
“别辜负了他……最后的期望。”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不再停留,转身,如同来时一样,径直走向门口,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落锁声再次响起。
沈知意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镜台滑坐在地。冰冷坚硬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衣裙传来刺骨的寒意,但她已经感觉不到了。
她蜷缩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像一只濒死的小兽。
镜台上,那滴泪痕尚未干涸。
镜中,映出她瘫倒在地、痛哭失声的狼狈身影,以及……身后那片空荡荡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好好活着……
父亲……
这就是您,用最后的尊严,为我换来的……生路吗?
在这座由仇人打造的囚笼里,苟延残喘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