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宴舟离开后,那扇门仿佛成了一块冰冷的墓碑,将沈知意与外界彻底隔绝,也将她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彻底封死。
三日后,午时,菜市口。
这七个字,如同七把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她的灵魂上,留下永不磨灭的、滋滋作响的焦痕。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一刻的场景——冬日惨白的阳光,拥挤而麻木的看客,刽子手手中雪亮的大刀,还有……父亲那挺直不屈、却终究要落地的头颅。
“好好活着。”
“别辜负了他……最后的期望。”
陆宴舟冰冷的声音犹在耳边,与父亲可能存在的、临终前卑微的恳求交织在一起,像两条无形的、带着倒刺的铁链,一左一右捆缚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喘不过气,也无法挣脱。
活着?在这样的情形下?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仿佛已经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阵阵无法抑制的生理性颤抖。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勉强咽下的那些冰冷食物在胃袋里灼烧、翻滚,带来一阵阵恶心感。
她很想就这样昏死过去,或许在无知无觉中,就能避开那即将到来的、撕心裂肺的时刻。
但意识却异常清醒,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残忍。
接下来的两天,沈知意如同生活在一个透明的、布满尖刺的罩子里。她依旧机械地进食、饮水,维持着身体最基本的运转,但所有的动作都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麻木的空壳。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床上,或是坐在那个冰冷的角落里,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捕捉着外面一切细微的声响——风声,鸟鸣(尽管冬日里极少),守卫换岗时低沉的交谈,甚至是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模糊的叫卖声。她试图从这些杂乱的声音里,分辨出任何与“沈家”、“行刑”相关的信息,却又恐惧真的听到什么。
陆宴舟没有再出现。这座宅院,仿佛真的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然而,沈知意知道,他一定在。他就像一只盘踞在网中央的蜘蛛,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包括她这只在网中徒劳挣扎的飞蛾。
第三天,终于来了。
从黎明前的黑暗开始,沈知意就彻底失去了平静。她无法再躺在床上,也无法安坐在角落。她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脚步虚浮,像一抹游魂。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指甲深深掐入臂肉,留下月牙形的血痕,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压制住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恐慌和绝望。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是一种阴沉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色。今日,连那微弱的天光都吝于施舍。
送早饭的守卫按时来了,又走了。那冰冷的馒头和稀粥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内的地上,渐渐失去最后一丝温度。
辰时,巳时……时间像沾了胶,黏稠地、缓慢地向前爬行。
沈知意停在窗边,耳朵紧紧贴着糊窗的高丽纸,试图听到更远的声音。皇城脚下,菜市口离这里并不算太远,若有太大的动静,或许……能听到一丝半缕?
可是,除了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外面只有一片死寂。这种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恐惧。它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越缠越紧。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
监斩官是谁?会是陆宴舟吗?他会不会穿着那身威严的官服,坐在高高的监斩台上,冷漠地看着她父亲赴死?
父亲……他走上刑场时,会是什么样子?是会高声喊冤,斥责朝廷昏聩?还是会像接旨时那样,沉默而挺直,维持着军人最后的尊严?
还有母亲……那些女眷呢?她们会被一起处决吗?还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充入教坊司,或是流放千里?妹妹知微才十岁……她该怎么办?
无数的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理智。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手脚冰凉,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
午时……快到了吧?
她猛地转身,扑到门边,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
“开门!放我出去!开门!”她嘶哑地喊着,声音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变形,“让我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开门啊!”
回应她的,只有门外守卫冷漠的呵斥:“吵什么吵!安静点!”
沉重的门板纹丝不动,她的拍打和呼喊,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绝望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无力地顺着门板滑坐在地,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空。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袭来。
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阵极其沉闷的、如同潮水般的喧哗声。那声音非常遥远,模糊不清,被高墙和距离层层削弱,几乎微不可闻。但它确实存在,像地底传来的闷雷,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是……菜市口的方向吗?
是看客们的喧哗?还是……
沈知意的身体僵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她竖起耳朵,拼命地去捕捉那微弱的声音。
那喧哗声似乎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最终,万籁俱寂。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世界,重新归于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沈知意维持着瘫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她没有再哭,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麻木。
脑海里,父亲的身影,母亲的笑容,妹妹稚嫩的脸庞……那些鲜活的画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撕裂,碎片纷飞,然后在她眼前,一点点化为灰烬,飘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从此以后,她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在这座冰冷的囚笼里,背负着血海深仇,和一个仇人施舍的、名为“活着”的诅咒。
她缓缓地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纤细、微微颤抖的手指。
这双手,再也握不住父亲温暖的大掌了。
这双眼睛,再也看不到母亲温柔的笑容了。
这颗心……也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了。
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在那黑暗深处,悄然凝聚的、冰冷刺骨的……恨。
恨这世道不公,恨那龙椅上昏聩的君王,恨那些落井下石的嘴脸……
但最恨的,依旧是那个亲手将她推入这深渊,却又假惺惺地给她套上“活着”的枷锁的男人——陆宴舟。
她蜷缩在门后,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外面,死寂的天空,似乎又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沫,无声无息,覆盖着这座皇城的肮脏与血腥。
而室内,那无声的撕裂,才刚刚开始。它将日夜不停地,啃噬着她的灵魂,直到……要么她彻底毁灭,要么,她将这撕裂,百倍千倍地,还给那个造成这一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