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枕下那个冰冷的油纸包裹,如同蛰伏的毒蛇,无声无息,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沈知意维持着面向里侧的蜷缩姿势,一整天未曾改变,连呼吸都轻浅得仿佛随时会断绝。门口放置的稀粥与硬馍,早已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气,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如同她此刻冰封的心境。

然而,在这具看似枯槁的躯壳之内,思绪却如同暗流汹涌的冰河,在坚硬的表层之下,奔腾激荡。昨夜那个自称“灰鸽”的神秘来客,他低哑的、几乎融于风雪声的耳语,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针,反复刺入她麻木的神经。

“沈将军旧部”。

这五个字,本身就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它意味着,在那场席卷一切的浩劫之后,并非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或背弃。竟然还有人,记得沈家满门的冤屈,记得父亲一生的忠烈,并且甘冒奇险,潜入这由陆宴舟亲手打造的铜墙铁壁之中,只为寻到她这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孤女。

是陷阱吗?是陆宴舟更为深沉、更为狡诈的试探?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给予她虚妄的希望,引诱她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锐利的眼眸,那缕萦绕不散的、带着苦冽清香的药草气息,还有塞入油纸包时那精准迅捷、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这一切,都透着一种与这囚笼格格不入的、属于外界的鲜活与危险。尤其是“龟息散”此物,并非寻常毒药,乃是江湖中秘传的保命之物,能制造出完美的假死之象。若真是陷阱,何须动用此等非常之物?

“不必苟活。”

“沈家的血,不能白流。”

父亲的话语,经由“灰鸽”之口,洗去了陆宴舟转述时那层令人窒息的、施舍般的伪装,显露出其原本的沉重与滚烫。那里面,是父亲一贯的刚烈与傲骨,是他对女儿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期许。他不要她在仇人的怜悯下卑微偷生,他要她挺直脊梁,哪怕前路遍布刀锋,也要有尊严地活下去,去讨还那笔血债。

这截然不同的意志,如同撕裂阴霾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连日来沉沦的浑噩。陆宴舟给予的“生路”,是插着金簪的囚笼;而父亲指引的方向,纵然通向地狱,却闪烁着复仇与尊严的微光。

希望,这早已被她摒弃的奢侈之物,竟在这绝境之中,以如此诡谲的方式,重新燃起。微弱,飘摇,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周遭的黑暗吞噬,却又顽强地灼烫着她的心脏。它驱散了部分蚀骨的绝望,也让那沉淀已久的仇恨,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玄铁,开始凝聚、锤炼,指向唯一的目标。

“时机未到,切勿妄动。”

“陆宴舟盯得很紧。”

“此处亦非久留之地。”

“灰鸽”的警告,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这意味着,她之前因绝望而呈现出的麻木与顺从,阴差阳错地成了最好的保护色。她必须将这场戏继续演下去,甚至要演得更加逼真。或许……她需要在陆宴舟面前,流露出一点点被现实磨平棱角、被迫接受命运的迹象,一点点……趋于“驯服”的苗头。

这个念头升起,立刻引来了强烈的生理性不适,胃里翻江倒海,屈辱感与自我厌弃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向毁家灭族的仇人示弱,哪怕只是权宜之计,也如同亲手将尊严踩入泥沼。

可是,父亲说了,不必苟活。这“不必苟活”,是否也包含了在必要之时,忍常人所不能忍?

她在冰冷的被褥下,悄然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早已结痂的伤痕,新鲜的刺痛感让她混乱的头脑保持着一丝残酷的清醒。理智与情感在体内激烈厮杀,最终,那名为“复仇”的冰冷火焰,以压倒性的优势,灼尽了片刻的软弱。

她需要体力,需要清醒的头脑,需要等待那个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时机”。那么,她就不能再这样无谓地消耗自己。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再次将这座孤院紧紧包裹。风雪的呜咽成了永恒的背景音,盘旋不去,像是在为谁低泣。

沈知意躺在冰冷的黑暗中,所有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她听着雪粒敲打窗纸的细碎声响,听着远处街巷隐约传来的、模糊的更梆声,听着……床下那片死寂区域里,任何一丝可能出现的、微不可闻的异动。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

终于,在子时与丑时交替的、天地间最为沉寂的时刻,那熟悉的、如同鼠啮般的刮擦声,再次如期而至。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了双耳。

木板被无声地挪开,那个瘦小的黑影“灰鸽”再次如同地底幽灵般钻出。他依旧保持着极高的警惕,迅捷而无声地扫视四周,确认安全后,才狸猫般蹿至床边。

没有光亮,没有多余的物品,他如同昨夜一般,俯下身,将嘴唇贴近沈知意的耳廓。那带着独特药草气息的、温热的气流,拂过她冰凉的肌肤。

“姑娘,”他的声音比昨夜更显低沉沙哑,语速极快,带着一种绷紧到极致的急迫,“三件事,切记。”

沈知意屏住呼吸,连眼睫的颤动都死死抑制住,全部的意志力都凝聚在耳边这关乎生死存亡的讯息上。

“其一,龟息散用法,指甲挑取米粒大小,溶于水酒皆可,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气息脈搏盡失,體溫漸降,與死人無異。切記,用量務必精準,多一分則傷及心脈,少一分則功效不顯。”

用法与时限,被清晰地、不容有误地烙印在她脑海。

“其二,”灰鸽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措辞,“公主婚期已定,臘月十八,距今不足半月。陸宴舟近日忙于大婚事宜,但對此地的監視從未放鬆,姑娘萬不可因婚期將近而心緒浮動,徒惹猜疑。”

臘月十八……不足半月……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确切的日期被证实,一股混杂着尖锐痛楚与冰冷恨意的狂潮,依旧狠狠撞击着她的心脏。她几乎能预见那时满城张灯结彩的喧嚣,能想象陆宴舟身着大红喜服、与公主并肩接受万民朝贺的“盛景”。

“其三,”灰鸽的语速骤然加快,几乎是在用气音喷射,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將軍麾下殘存之力不多,皆轉入暗中。近期……或有所動,意在……擾亂婚儀,公佈真相。姑娘屆時無論聽聞外界何等動靜,務必穩住心神,保全自身為第一要務!切記,唯有活著,方能雪恨!”

擾亂婚儀!公佈真相!

沈知意的心跳驟然漏停一拍!父親的舊部,竟然計劃在陸宴舟與公主的大婚之日發動?!這無異於飛蛾撲火!皇城禁衛森嚴,公主大婚更是關乎國體,屆時高手環伺,戒備空前,他們此行,幾乎是十死無生!

一股灼熱的氣流猛地衝上喉嚨,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出聲阻止。他們這是去送死啊!為了沈家早已傾覆的門楣,為了她這個苟活于世的孤女……

灰鸽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瞬间激荡的情绪,搭在床沿的手极轻却有力地按了一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

“姑娘,沈家兒郎,何曾懼死。”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近乎残忍的平静,那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漠然,“將軍之冤,沉如血海,總需有人以血去洗刷。我等蟄伏隱忍至今,非為苟全性命,只待一個時機。此舉縱然九死一生,亦要叫這昏聵的朝堂,叫這天下人看清楚,沈家……脊梁未斷!”

脊梁未斷!

这四个字,重若山岳,砸得沈知意神魂俱震。所有劝阻的言语,所有悲恸的泪水,在这视死如归的凛然气概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任由腥甜的血味在口中蔓延,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硬生生咽回。

“話已帶到,姑娘珍重。此地危機四伏,我不可久留,下次何時能至,難料。”灰鸽最后深深“望”了她一眼,尽管黑暗中彼此都无法看清对方的神情,“活下去。這是將軍,亦是我等所有殘存之人……唯一的念想。”

话音未落,他已不再有丝毫迟疑,身形一缩,便灵巧如蛇般滑入床下暗格。木板合拢的细微声响过后,房间内重归死寂,唯有窗外风雪的呜咽,依旧如泣如诉。

巨大的、混杂着渺茫希望、深沉恐惧、悲壮牺牲与刻骨仇恨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在她体内疯狂冲撞。她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冰冷的被褥无法给她带来丝毫暖意。

父亲旧部要去赴死,为了沈家早已被玷污的清名,也为了给她这个深陷囹圄的孤女,搏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未来。而她却只能在这里,无能为力地等待着,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不能流露。

龟息散冰冷地贴在枕下,像一枚沉默的判词。

公主婚期如同催命的战鼓,日益迫近。

复仇的烈焰与牺牲的悲歌,交织成一张沉重无比的网,将她紧紧缚于这方寸之地。

她猛地蜷缩起身子,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极致的悲痛与愤怒,在这一刻,只能化为无声的嘶吼,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撕裂着五脏六腑。

许久,许久,那剧烈的颤抖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

她慢慢抬起头,脸上已无泪痕,只有一片被极寒冰冻过的、异样平静的冷冽。那双眸子,在浓稠的黑暗中,亮得如同淬火的寒星,里面所有的迷茫、软弱与挣扎都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坚硬的决绝。

她轻轻挪动僵硬的身体,伸手探入枕下,再次摸出那个油纸包裹,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的脉络,一路蔓延,直至心底,与她沸腾的恨意融为一体。

活下去。

不必苟活。

沈家的血,不能白流。

她会的。

她会活着,亲眼见证臘月十八那场所谓的“盛世典儀”。她会记住每一个赴死者的名字与面孔。她会用尽一切手段,活下去。

然后,终有一日,她会将今日所承受的一切,连本带利,尽数奉还!

窗外,风雪的呜咽声中,似乎真的夹杂了来自皇城方向的、若有若无的喜庆丝竹,缥缈得如同鬼魅的低语,却又尖锐得刺破耳膜。

沈知意闭上眼,将那冰冷的油纸包,死死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