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灰鸽”带来的消息,如同在沈知意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那装着龟息散的油纸包,被她用碎布条缠了又缠,藏在褥子最深处,紧挨着那两截碧玉断簪。它们像两簇截然不同的火种,一簇冰冷,一簇滚烫,却都在她心底灼烧着。

接下来的几日,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彻底绝食。当守卫从门底活板塞进冰冷的食物时,她会沉默地走过去,端起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那个硬得能硌疼牙齿的馍,一口一口,机械地,却坚定地吞咽下去。食物的味道依旧令人作呕,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空荡的胃袋,带来一阵痉挛,但她不再抗拒。她需要力气,需要这具身体支撑到能够复仇的那一天。

她也不再终日蜷缩在床上。白天,当那点可怜的、灰白的光线透过窗纸时,她会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慢慢踱步。脚步起初是虚浮的,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踩在云端。但她强迫自己走,一圈,两圈……直到双腿发酸,直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活动开僵硬的身体,她便开始尝试着,用那半旧的木梳,梳理自己干枯打结的长发。

这个过程依旧笨拙而痛苦。发丝纠缠,梳齿拉扯着头皮,带来清晰的刺痛。她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素净棉裙、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女子,一遍遍地练习着绾发。最简单的那种,无需簪钗,只用发丝自身的力量固定。失败了,散开了,便重新来过。指尖被粗糙的发丝磨得发红,她也不曾停下。

这是一种近乎自虐的修行。用身体的疲累和细微的痛楚,来压制内心翻腾的恨意与悲恸,也让那名为“忍耐”的铠甲,一寸寸锻造得更加坚硬。

偶尔,她会停下动作,侧耳倾听。院外守卫低沉的交谈声,远处街市隐约的喧哗,甚至天空中飞鸟掠过的羽音,都成了她拼凑外界信息的碎片。她尤其留意任何与“公主”、“大婚”、“陆府”相关的字眼,尽管能听到的微乎其微。

她也会在无人时,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唯一的窗户,用手指极轻地、试探性地抠弄窗纸上一些细微的破损处。她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是希冀着,或许能透过一个针眼大小的孔洞,窥见一丝外面的天空,或者……那座囚禁她的高墙究竟有多高。

日子便在这样压抑的、带着明确目的的隐忍中,一天天滑过。天气似乎没有之前那么酷寒了,风雪也渐渐止歇,但空气中弥漫的湿冷,依旧能渗入骨髓。

这天夜里,沈知意刚刚强迫自己吃完那份冰冷的晚饭,正对着镜子,用一根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磨得光滑了些的细木枝,练习固定发髻。门外,再次传来了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她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镜中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外面的动静。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房门被推开,陆宴舟带着一身室外清冽的寒气走了进来。

他今日依旧穿着深色常服,但料子似乎更考究了些,腰间还坠着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佩。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前几次要好,眉宇间那丝若有若无的疲惫被一种隐约的、属于事务繁忙却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所取代。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箭矢,第一时间便落在了坐在镜前的沈知意身上。

他的视线,先是扫过她身上那套浆洗得有些发硬的月白棉裙,然后,定格在她正在绾发的手上,以及镜中那张依旧苍白,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死气沉沉的脸。

沈知意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动作,只是透过镜子,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最初那淬毒般的恨意,也没有了后来的空洞绝望,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像一潭深水,望不见底。

陆宴舟的脚步在她身后停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笨拙却执拗地将最后一缕发丝塞进那个勉强成型的、松松垮垮的发髻里。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看来,”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往日似乎温和了些许,但那温和底下,依旧是惯有的冷静与审视,“你总算想通了。”

沈知意放下手,那个用木枝固定的发髻依旧显得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在颈侧,但她没有再试图去整理。她转过身,抬起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平静地看向他。

“不想通,又能如何?”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难道真要饿死在这里,如了某些人的愿么?”

陆宴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像是探究,又像是一丝……了然的满意?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淡淡道,向前走了一步,靠近梳妆台。他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台面上,那里只有一把旧木梳和那根细木枝。“过两日,我会让人送些脂粉首饰过来。”

“不必了。”沈知意移开目光,看向窗外那片浓稠的黑暗,“这些东西,用不着了。”

陆宴舟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拒绝,也没有坚持。他的视线转而落在她放在膝上的、那双不再细腻柔嫩、甚至带着些许冻疮痕迹和细小伤口的手上。

“手上的伤,好些了?”他问,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的关切。

沈知意蜷了蜷手指,将那点点伤痕掩住。“劳陆大人挂心,死不了。”

一声“陆大人”,疏离而冰冷,划清了所有的界限。

陆宴舟沉默了片刻。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因这沉默而变得更加凝滞。

“公主大婚之期已定,”他忽然说道,声音平稳无波,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腊月十八。届时,皇城内外,皆有庆典。”

沈知意的心脏,在听到“腊月十八”这四个字时,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藏在袖中的指尖瞬间冰凉。但她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平静到近乎麻木的神情,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她知道了。从“灰鸽”那里,她早已知道。此刻从他口中亲自证实,除了将那日期烙印得更深,再无其他作用。

她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再无他话。

她的反应,显然有些出乎陆宴舟的意料。他预想中的崩溃、哭诉、或者至少是激烈的憎恨,都没有出现。眼前的女子,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偶,只有那过于平静的眼神底下,似乎藏着某种他一时无法看透的东西。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微微蹙起了眉。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俯身,伸手,想要去碰触她刚刚绾好的、那个松垮的发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发丝的瞬间,沈知意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一种本能的排斥让她几乎要侧头避开。但她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提醒着自己,强迫自己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他那带着凉意的手指,轻轻拂过她鬓边一缕不听话的碎发。

他的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错觉。

可沈知意只觉得那触碰如同毒蛇爬过肌肤,带来一阵战栗般的寒意。她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瞬间翻涌的、几乎要压制不住的恶心与恨意。

“这样也好。”陆宴舟收回手,直起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安分守己,对你我都好。”

说完,他似乎觉得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再多留,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陆大人。”沈知意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陆宴舟脚步一顿,回过头,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沈知意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依旧平静,却问出了一个她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我母亲……和妹妹,她们……怎么样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他询问亲人的下落。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被她极力压制着。

陆宴舟看着她,目光深沉难辨。片刻的沉默后,他吐出两个字:

“死了。”

声音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沈知意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鸣作响,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瞬间倾覆。尽管早有准备,但当这最坏的结果被如此直白、如此残酷地证实,那灭顶的痛楚依旧如同海啸,瞬间将她淹没。

她死死抠住身下的凳面,指节泛白,才没有让自己瘫软下去。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味,又被她强行咽下。

她张了张嘴,想再问些什么,比如她们是怎么死的,死在何处……可最终,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问了,又能如何?不过是自取其辱,不过是让他再看一场笑话。

陆宴舟看着她瞬间惨白如纸的脸色和那剧烈颤抖却强行挺直的脊背,眸色微暗。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落锁声清脆地响起,如同敲打在沈知意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很久,很久。

直到确认他真的已经走远,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落之外,她才猛地从凳子上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没有哭,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如同回到了最初被囚禁时的姿态。

只是,这一次,那蜷缩的身体里,不再仅仅是绝望。

还有在那极致痛苦中,被反复淬炼、锻打,最终凝聚成形的、冰冷而坚硬的——恨。

如同地狱深处燃烧的业火,无声,却足以焚尽一切。

母亲死了。妹妹也死了。

沈家,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活着。

不必苟活。

她会的。

腊月十八……她等着。